而此时,友来山庄内,自打那日逃命而来,萧唤月就一直不哭不笑,面无表情的很多天。云栖知道,大小姐这是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他对青衣居士说:
“师姐自打来了山庄,就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我以为她会去大公子从前的房间看看,可她似乎一直在回避。”
青衣居士负手而立,点头道:
“是啊,她一直不敢去洛儿生前的房间看看,生怕触景生情,她这是一直不能接受洛儿的死,才会如此消沉。”
云栖担心地说:
“总不能让她一辈子这样,其实她只是一时痛极哭不出来,只要能哭出来,以后就不会有事了。”
青衣居士微微蹙了蹙眉,道:
“谈何容易,洛儿的死,对她来说犹如剜心,当时只痛那一下便过去了,可这伤口渐渐愈合结痂的过程,才是最痛的。”
云栖轻轻扯了扯青衣居士的衣袖,恳求道:
“庄主,你肯定有办法救大小姐的,你帮帮她吧,她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会闷出病的!”
青衣居士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当天夜里,萧唤月的房间便突然走了水,青衣居士提前把萧唤月叫出去下棋了,下人们将火扑灭的差不多了才来禀报青衣居士。
萧唤月得知消息后大惊,青衣居士则说:
“秋冬季本就干燥,山上枯树干草又多,难免会走水,唤月,这庄子的房间有限,如今,只有洛儿那间还空着,你今晚搬过去吧!”
“不!我不去!”
萧唤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时,一旁的云栖劝道:
“姑娘,你就别任性了,这么冷的天,你总不能露天而眠吧!”
萧唤月打了个寒战,说:
“我,我睡柴房!”
云栖睁大眼睛说:
“你确定?那里有老鼠!”
萧唤月打小就怕老鼠,可抬头一看云栖和青衣居士的表情,便恍然大悟,原来……这火怕不是青衣居士命下人们放的,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这是要逼着她去哥哥的房间住。
义父啊义父,您老儿就不怕失手烧了整座山吗?
萧唤月赌气走到外面,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冻得她当即便打了个喷嚏,云栖跟出来,把自己的披风解下给她披上,劝慰道:
“姑娘,庄主都是为你好,你迟早要去面对这个事实的,你不听不看不想,大公子就能活过来吗?显然不可能,姑娘又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呢?”
萧唤月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说话,云栖见状,便接着说:
“姑娘了解庄主的为人,你就是反抗到底,庄主也不可能让你住厢房的,那都是山庄待客专用的,庄主不可能为你破例。姑娘是自己人,便是这山庄里的主子,自然要住你该住的地方,难不成,姑娘想住山洞?”
友来山庄与清莲观不同,清莲观在山谷里,四面环山,可友来山庄却是依山而建,山庄的地势也随山势高低起伏,庄子里更是有不少山洞。
“山洞?”
萧唤月脑子里嗡了一声,似乎有些尘封的记忆在抓挠着她的心……当年她第一次上山跟随义父习武时才五岁,习武要先练童子功,把筋骨打开,义父是一个十分严厉且一丝不苟的人,对待女孩子也一样,一直娇生惯养的萧唤月便受不住了,几天下来就哇哇大哭闹着不肯学了。她不肯学不仅仅是因为练功苦不堪言,还因为萧洛的幸灾乐祸。当时萧洛已经九岁,筋骨早已练的十分柔软了,劈叉下腰翻跟斗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再加上八九岁的萧洛还没长开,整个人便像个糯米团子,可以任意捏扁搓圆。
那时萧洛都已经开始跟随义父练基本的招式和轻功了,连刀剑都舞得像模像样了。偏偏男孩子八九岁都是顽皮不堪狗都嫌的时候,萧洛便时不时地翘着二郎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着萧唤月扎马步,压腿,下腰,那神情,那姿态,就像看耍猴似的,义父是耍猴人,她萧唤月便是那只猴子。久而久之,萧唤月便忍无可忍,也不知道谁给她的勇气,才五岁的萧唤月竟然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准备偷偷下山溜回家,可能小时候真的是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结果,人小鬼大的萧唤月当年连山庄都没转出去便迷路了,最后,摸到一个山洞里,把自己抱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那晚,整个山庄的人都在挑灯找她,把山庄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是萧洛最先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被冻傻了,抱着萧洛就嚎啕大哭,死活不愿意回去,不愿见义父,非要在山洞里睡觉,然而萧洛那时也是又小又傻,见妹妹哭的可怜,居然脑子一热就同意了,于是乎,等青衣居士带着下人们找到兄妹俩的时候,两个小糯米团子已经抱在一起缩在山洞一角睡着了。
青衣居士一手拎着一个像逮兔子一样把兄妹俩扔进各自的窝里,结果第二天两人双双染了风寒。
当年也真是傻得可爱,萧唤月忍不住勾起唇角,转而问道:
“云栖,东南角的那个山洞还在吗?”
云栖一惊:
“姑娘!你真要睡山洞啊!那山洞都多少年没人去了!”
萧唤月转身摸了摸云栖的头,笑着说:
“好啦我只是过去看看,借你披风一用,你快回去吧,别冻着了!”
云栖不放心,便说:
“姑娘,这黑灯瞎火的,让云栖陪你去吧!”
萧唤月则淡淡的说:
“云栖,不要任性了,你去跟义父说,我今晚会搬去大公子的房间。”
云栖用不可置信的眼光将萧唤月上下打量了一番,怀疑的说:
“真的?姑娘不会骗我吧?”
萧唤月笑着笃定道:
“不会骗你,放心吧!”
云栖犹豫了片刻,终是信了她,便说:
“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提盏灯!”
说完便跑进屋里,不多时便又折回,手上提着一个柱形的月白色灯笼,云栖将灯笼塞到萧唤月手中,不好意思的说:
“我寻思着大公子和二公子才去没多久,姑娘不能提个红灯笼,就给你拿了个素色的,姑娘你看可还行?”
萧唤月低头看了看那饱经风霜有些泛黄的月白色灯笼纸,心中颇为感慨,便道:
“云栖有心了。”
云栖虽与萧渊同岁,但萧渊长养在道观里,不与外界接触,自然单纯些,可云栖却是友来山庄未来的继承人,十岁起便跟着青衣居士待客会友,结交江湖义士,自然懂得许多人情世故,待人接物都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云栖将她送至路口,指着前方的石阶,说:
“沿着这个石阶下去,一直往东南走,每到一个路口就往左拐,拐三次就能看到你说的那个山洞了。”
萧唤月不禁一笑,原来,当年自己这么能转悠,黑灯瞎火的居然就跑了这么远。望着衣着单薄的云栖,萧唤月心头一暖,催促道:
“快些回去吧!夜里湿气重!”
云栖当即便冻得打了个哆嗦,却执意说:
“姑娘先走,我看着你下去了再回去。”
萧唤月拗不过他,也只好先走,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掂着长裙,一步一步小心的沿着石阶往下走,待下到最后一级石阶时,萧唤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云栖果然还在上面站着,她打了个手势让他回去,云栖见她已然站定,便抬袖作揖,而后转身离去。萧唤月知道,他是怕自己晚上看不清路,摔下石阶,才执意要等自己下去了再走,这小子,年纪不大,倒还挺会疼人。
萧唤月按照云栖所言,一路向东南而去,不多时便找到了那久违的山洞,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几年,他们兄妹二人也偶尔回友来山庄探望义父,只是谁也没想过来这个山洞看看,那山洞不大,里面有一个小角落,刚好能避开洞口的山风,当年,两个小糯米团子就是缩在那个小角角里,冻得抱在一起,却睡得格外心安。萧唤月也是从那时知道,萧洛虽然爱看她笑话,爱捉弄她,可到底还是十分疼她的,甚至到陪她无理取闹的地步,完事儿后还替她背黑锅。当年,青衣居士把他们兄妹俩从山洞拎回去后,萧洛被青衣居士罚跪了很久,却没找萧唤月的事儿,后来她才知道,是萧洛跟青衣居士撒了谎,说是自己给妹妹出的主意让她半夜逃走的,青衣居士也觉得五岁的女孩子不可能这么大胆,故而深信不疑,重罚了萧洛,结果就是,从小到大没怎么生过病的萧洛不仅染了风寒还发了热,愣是在床上躺了三四天。
时隔多年,如今再想起当年的事,心里都还是满满的暖意。萧唤月把灯放在地上,自己坐到一旁,盯着那个凝聚了她童年美好回忆的小角落,长大后,她虽然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五岁女童,却自恃有兄长的庇护就可以刁蛮任性为所欲为,如今,她依然可以选择任性,可这世上却再也没有第二个萧云川可以用血肉之躯为她挡下十一刀了。一瞬间,悲从中来,积压在心头许久的痛感席卷全身。这时,皎洁明亮的月光洋洋洒洒落在洞口,萧唤月抬头望着夜空,中秋节才过去没多久,月亮看上去还是近圆的,月光柔和而清澈,照在她单薄的身上。中秋佳节,本该是万家团圆之时,可她,却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位至亲。最终,萧洛变成了她心头不能言说的伤,就像这道白月光,那么亮,又那么冰凉。
她没再停留,而是转身往回走,夜空中的白月光一路相随。终于,回避犹豫挣扎了多日后的萧唤月,还是伸手推开了萧洛房间的门。盛满古籍兵法的书架,笔墨纸砚整齐摆放的红木书桌,绘着江南十景的屏风后,是垂着浅蓝色幔帐的床铺,墙上挂着一柄长剑,好像还在翘首以盼等着主人回来。长剑下面的一方小案上摆着一架古琴,萧唤月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过琴弦,往事一幕幕,不停的涌入脑海:她九岁那年,萧洛十三岁,为了秋闱能考个好名次,整日埋头苦读,萧唤月一个人无聊,便趁萧洛写字时躲在他身后,从他胳肢窝下面钻过去,然后在他面前扬起头,得意的望着他,而萧洛却并没有生气,反是握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练不同字体,小篆、隶书、行书、草书,萧洛深得祖父萧卓文的教诲,那时便能掌握多种字体。后来她十一岁,萧洛十五岁,那时的萧洛已经在秋闱中一举夺魁高中解元,不过,那时同样十五岁的孙欲挽也已经被册封为齐王妃。当年,萧洛并没有急着参加次年的春闱,而是按照祖父的要求再等个三年,科考三年一次,萧洛还年轻,不急。于是,再次埋头苦读的萧洛便再次冷落了萧唤月。萧唤月百无聊赖,便自找乐子,却意外发现了那个同样被萧洛冷落的狗洞,于是便常常带着玉茉半夜女扮男装钻狗洞出去逛夜市,吃夜宵,甚至蹲到茶社的窗户底下听艺伎唱曲儿。这个恶习一直延续到十三岁,彼时十七岁的萧洛终于发现了妹妹充分利用了自己遗留下的狗洞,萧唤月却威胁他,要告诉爹娘那狗洞是萧洛挖的,萧洛一怒之下先堵为敬,直接封了那狗洞。
就像段墨寒当初说的那样,萧唤月为这事恼了萧洛一个月。但是没过多久,祖父萧卓文便病重,祖父在国子监操劳一辈子,为大周培养了大半的能臣,功在社稷。祖父临终前,皇帝亲自到萧府去探望他,问他可有遗愿,祖父留下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要让子孙后代为他守孝,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死耽误了子孙的前程与婚事,于他而言,后人过得幸福,就是对他最大的孝敬。于是,皇帝当即下旨,国子祭酒萧卓文去世后,萧家不必守孝。百善孝为先,这在礼教森严、规矩礼制不可逾越的大周,自请不让子孙守孝的还是首例。所以,几个月后的春闱萧洛便可破例参加,并顺利进入殿试,最后被点为探花。
当年,“探花及第”的牌匾被抬入萧府时,父亲萧立言激动的热泪盈眶。那时的萧洛还是胸怀天下,一心想报效朝廷的,可是后来呢,官场污浊,皇室纷乱,就如萧洛自己所言,一次又一次妥协,一步错步步错,哪里有什么回头是岸,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回头便只有死路一条,谁也不能金盆洗手,除非有人愿意冒着被抄家灭族的危险站出来做一次彻彻底底的变革,整顿吏治杜绝腐败。可是,大周没有人愿意做商鞅。所以,萧洛选择了死。萧唤月扑倒在萧洛的床上,失声痛哭,她回忆着萧洛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萧洛大概也是觉得上对不起君主,下对不起祖父,犯下不忠不孝的大过,那晚才毅然决然的以死相拼。
祖父自请不让子孙守孝,就是为了他们能幸福快乐的生活,该下场的下场,该升官的升官,该娶的娶该嫁的嫁,不要有任何顾忌,不要有任何牵绊。可如今呢,他们享受着祖父给他们留下的不用守孝的自在日子,却没能按照祖父所期望的那样走下去,兄长泥足深陷,幼弟无辜被害,父亲自请卸任,而自己,也只能躲在这友来山庄里。不知祖父在天之灵看到如今的萧家,会否责怪他们的不孝,会否失望透顶。萧唤月眼前渐渐又浮现起了晋王的身影,那夜他口口声声说要护她周全护萧家周全的时候,口口声声要许她凤冠霞帔江山为聘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晋王会有今天的绝情呢?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暗恋之人的表白,幸福来得那样快那样简单,他们两情相悦,很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了一起。果然,太过完美的人和事都不可能长久。就像萧洛,他那样淡泊如兰的一个人,这肮脏不堪的人间又如何留得住他,最终落了个英年早逝。
这晚,萧唤月很听话的留在了萧洛房间里就寝。她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好像那样就会很有安全感。萧唤月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过了今晚,她就不会再消沉,不会再哭泣,一味的消极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她必须振作起来,萧家这样一个名门望族,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女儿,也要把香火延续下去。她不会允许自己再无理取闹任性妄为,从今往后,她要好好跟随义父习武练功,没有了兄长的庇护,她必须要有一身好武艺才能保护自己,更何况,如今自己还需要保护爹娘,保护萧家。等避过这阵风声,她便要返回吴兴,爹娘在哪她就在哪,从今往后,再有任何风雨,大家一起扛!贴心的云栖命下人提前为萧唤月在房间里焚上她喜欢的熏香,很快,萧唤月裹着厚实软和的棉被安然入睡,自打回到友来山庄,她第一次睡得那么安稳,心中计划好了一切,日子就会有盼头。
窗外更深露重,庭前落花成冢,伴着少女平缓柔和的呼吸声,夜空中那轮明月渐渐敛去光芒,藏匿到了云后,唯有时不时的一声虫鸣和守夜人的窃窃私语萦绕在空寂的山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