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一阵寒风,陡然卷起了山间一地的枯叶,叶子四散飘落,有些跑到了邻镇官道的长街上,夜晚一起大风,就哗啦哗啦的刮擦着路面,像一缕焦躁不安的游魂,正四处巡视着人间似的。
“糖葫芦~冰糖葫芦~”
“包子~热腾腾的包子喽~”
“面蒸蒸~新鲜出炉的面蒸蒸嘞~”
“……”
长婴凤阳城,临风街文安客栈二楼。
“啊、这下子,可到处都是人了。”沈习在心里头长吁了一口气,提起桌上的瓷白提梁壶,慢条斯理的倒出一杯清茶,独自一人,自斟自饮了起来。
此时,她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文安客栈二楼靠窗的茶座,撑着脸颊,边品香茗,边出神的盯着楼下长街上的车来人往。
客栈二楼外沿廊的视野很好,可是透过竹卷帘的缝隙瞧去,街上的风景与人物身上,都像是罩了一层鸟语花香的彩画屏障似的。实木缕空的落地屏风,分隔开一间间的席座,供本地与四处前来凤阳城观光的行人游客们,闲暇时可以一觅临风街的景致。
在隔间里坐着,听得到贩夫走卒与引车卖浆者那高低抑扬的吆喝声,自然也有文人雅士,与各色人等或近或远的闲侃声。楼下是饭厅,相对楼上茶座的清雅格调,在装潢上也明显更为简洁与实用一些。
凤阳城的建筑风格大多都是碉楼,皆有多层楼房,沈习住在三楼的客房,一楼有时碰上食桌客满的情况,二楼的包厢和雅座,在空窗期,也可以充当作数。中午吃饭的餐馆,一到下午就变成了茶楼,也算是一楼两用。碰上季节的转换,夏季的凉茶,冬季的温酒,使得文安客栈的客房总是供不应求。
说来说去,这些都可以暂时撇在一边不谈。
此刻,沈习认为,她的首要任务是得先把那被寒风吹得轻轻摇曳的竹帘卷好才行。
“呃,这样才对嘛!”倒也不是帘子有碍观瞻,只是她不大习惯这样遮遮掩掩的趣味。
自己明明是来喝茶的,这气氛整得幽静是幽静,那没得说,就是给这冬日灰蒙蒙的天色一压,茶的清香,混合着飘散在空气中某种不知名的香味儿,愣是使得这小小的阁间里,沾染上一丝暧昧不明的韵味,活像是呆在名伶或小姐之类的女性闺房里一样,莫名有一种让人意志消沉的力量…
从狐仙山出来后的沈习,对环境的舒适程度,与日常生活的需求,都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了。
有时候,日子就用馒头就水这样打发过去,因为每一日,她几乎都在奔波,不是脚下在奔波,就是梦里在奔波,到处都可以落脚,却没有一处能够让她落脚后,感到心里踏实的。这真糟糕,她想。
要说从前,她当然没有经受过这样的苦。
在家里时,九年义务教育那会儿,一放课回家,总有热腾腾的饭菜,在长方形的木桌上摆好,等着她的是水晶吊灯的温馨氛围,在生活上,也从不乏温情脉脉的关怀,与面无怒色的责备。
父母都是七十年代的人,在乡下长大,有着淳朴的品德,在城市里生活,又有着开明的性情。沈习是赶上当年计划生育期间,独生子女政策的那一批小孩的,然而就算不是,沈爸沈妈也一向认为姑娘家家就需要软绵绵的教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她培养成一个温柔大方,并且张弛有度的女孩子。
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尽管离开家,她这一朵温室里开出来的小花,不幸已经长大,并且成形了。这样一来,她已经习惯了总是隔着玻璃窗去看周遭的事物,就难免要带上些许弱不禁风的质感,如果说,日常中真有沉重的苦难,对她而言,仿佛也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所以现在,她反而不觉得出了狐仙山后的日子,是在受苦。因为她只有一个人,按理说,经济上再拮据,她至多也只需要遭一个人的罪,而不需要背负拖家带口的责任。只不过有时候她非得强忍下心头的厌烦,才能继续过活不可。
长婴女子究竟有多不容易,从村庄上一路顺着官道旁的田亩边,一条清澈的河流顺流而下,她所看到的,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子,已经在为糊口与一家老小的生计而操心劳力的,也着实大有人在了。
相比之下,她花着半夏给的盘缠,一直在外头过着闲游浪荡的日子,虽说从不曾沾花惹草,但这种行径,在任何人看来,无疑根本就是个醉生梦死的小白脸一样了。
来自顿悟的一记醍醐灌顶,让沈习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慢慢的,随着日子的推移,她的脸消瘦了些,眉间也偶尔要染上一丝忧郁的神色。
当她的脚偶然踏在一条碎裂开大片裂痕的青石板路面上时,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也已不再像从前一样,可以轻飘飘的四处飞扬了。有时她甚至会一觉醒来,恍恍惚惚间,竟然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碰巧活着,成为了当下穿越的她,无可奈何,也只能继续做着这个人该做的事,让这个人她人生的方向盘不至越出常轨而已。
难道这样沈习就从没扪心自问过,自己可曾后悔?后悔出来受这一遭罪,在狐仙山里清闲自在的日子又有何不好?可是她不后悔。毕竟生活的本质就是如此,你说要十全十美,为何又不掂量自己?
所以,就算她路过的几个城,各个地方卖的东西物价都不一样,那也没关系。或者在一个乡村,一文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在一个县城里,却需要出双倍甚至几倍的价钱,那也还是没关系。因为出门在外,花钱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但她之前认为比这更过分的是:有时候,在某个地方,明明是九两等于一斤,她给足了价,结果得到的东西却只有八两,甚至不到一半。不过,像这样的情况,沈习每到一个新地方,总要碰上那么个几回,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到后来已是见怪不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