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雲睁开眼，在晚风中缓缓坐直身。
太阳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最后一抹晚霞的嫣红在天边散去。伊雲低头，河水静静淌过，在黑暗中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无名的恐惧包围了他，伊雲张开嘴，大口地呼吸着微甜的空气。夏季的暖风忽然变得冰冷，刮过的时候将他的皮肤刺得生疼。
这是那个夜晚带给他的后遗症，虽然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但每当他在黑暗中独处时，总会被莫名的恐惧所包围。
孤独的孩子总怕黑。
伊雲在孩提时候也曾在父亲的怀抱中听母亲讲那些故事，什么极北之地的狼人总在月圆之夜经过有小孩子的人家，在夜深时会将小孩子带进狼窝中分食。当时伊雲并不害怕，因为这种时候总会有一只温暖的手盖在他的头上，轻轻抚摸着他。有这个男人，有温暖的烛光，嗓音轻柔的女人，一个孩子，有这么多，当然什么都不怕。
如若这些都不在了，你是否会对黑暗抱有一丝恐惧？
他开始在黑暗中飞奔，接连着拐过两个弯道就到了村子里头。伊雲踏上了村路的石板。沿途的门户都半闭着，从窗口露出些微光。大人小孩的影子被灯光映在窗户上，远远看去，有如夜空中的繁星倒映。看到灯光，伊雲将速度慢慢减了下来，不急不缓地走着。
伊雲在铁匠铺门口停了下来，铺门依然紧闭着，从去年年初开始就这样。伊雲回想着铁匠铺那几位的脸，去年年初他们全部都被招进军营了，自那以后伊雲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至于为什么会被征召入伍，伊雲也很清楚。
他默默拐过了铁匠铺，前面就是自己的家了。伊雲在离大门门口几步的位置站住了——本该漆黑一片的房子里隐隐透出些许亮光来，伊雲出去的时候是中午，他当然不会在中午点灯，毫无疑问，有人在家。
伊雲扶着额头，该死，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他上前推开门，院子内，少女倚在树上无聊的把玩着手指，看见伊雲，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快步到伊雲面前。
夜色彻底沉了下来，浓厚的夜幕中散漫了点点银光。伊雲看着少女的眼睛，她的眼里也藏着漫天繁星。她开口，声音清如溪水淌过山谷。
“你回来啦。”
“......桓公震怒，便令左右拿下国主。说时迟那时快，国主身后窜出一人，只见刀光剑影缭乱，再一定眼，却见桓公手下那几人以瘫倒在地，气息全无......”酒肆中，发色灰白的说书人唾沫横飞。说到这里，老人顿了一顿，拿过手边的酒壶猛灌了两口，惹得周围人大声叫好。
“老人家，后面怎么样了，继续继续。”一个脸色通红的大汉挥舞着酒壶，显然已经喝上头了。
老人讲的是国主建国之前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民间有众多版本，但老人所言绘声绘色，如同身临其境，让人不由得怀疑他的身份。刚刚讲到的是现国主年轻时带领自己的几百亲兵反抗当时的地方贵族桓公的史称“长街事变”的故事。
“今日就到这里了，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老人又灌了口酒，摇晃着空荡荡的酒壶站起身来向听众作辑。周围发出一片嘘声。
伊雲将一块银子放在桌上，抢在老人之前起身离开酒肆。
晋京的早上，大街上车来人往。
伊雲在酒肆前驻足四盼，略加思索后朝着西面走去，记忆中那里应该是有一家不错的包子铺，他为了去听这位有名的老人说书，早饭还没吃。
这是伊雲随车队来到晋京的第四日。七日前，一支行商车队游离至烨息村，伊雲听说这只车队下一站是璟卫都城晋京后，便花了十两白银请求车队带他同行。
钱对伊雲来说不是问题，伊雲家父在世时是地方官员，本身家境就颇为富裕。后面朝廷的百两黄金更是让伊雲一跃而成村中数一数二的富豪。何况，伊雲花这些钱并不是为了去晋京玩乐的，他有些自己的想法。
他想杀一个人。
杀人自然不能手无寸铁，在村中的唯一一家铁匠铺关门后，伊雲决定到晋京碰碰运气。
事实上，即使是都城，晋京中的绝大多数铁匠仍被征召入伍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大多都与现今的朝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伊雲来到晋京的第一日便风尘仆仆地找到了一家铁匠铺，花了五十两黄金的重金要求店家打造两柄武器。这笔钱对于如今的伊雲来说也是一笔巨大的支出了，但他并不心疼，因为他要杀的不是一般人，如果这五十两黄金最后能完成伊雲的目的，那么当然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听到这位说书人的故事纯粹是偶然了，伊雲挤过人流走向包子铺，远远的看见一股白雾腾腾升起。
“两个包子，两个馒头。”伊雲向店家比出两根手指头，“好嘞。”头上绑着白巾的消瘦中年男人乐呵呵地揭起竹筐，一股白汽铺在他的脸上，他麻利的装袋，递给伊雲，“二十铜钱。”
伊雲咬着包子正要离去，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在盯着他，这种感觉没有来由，但是就是莫名的奇怪，让伊雲想起了那一日他离开房间时，身后传来的感觉。母亲是否也曾这样盯着他呢，这种热烈的......期盼？
他转过身，对上了一对发亮的眸子。
那是个宫女装扮的女孩，墨绿的宫女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但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的魅力。
见伊雲望向自己，女孩慌忙地举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急匆匆地转身混进人流之中。
晋京也有些奇怪的人呢。在啃着包子回住宿的客栈地路上，伊雲这么想到。
次日。
伊雲起了个大早，今天是和铁匠铺约定的取货日，取货之前先去那家酒肆听老人说书好了。伊雲洗漱好了下楼，掌柜窝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算账，伊雲和他打了个招呼，一溜烟跑出了客栈。
转过这个拐角就要到了，“月河庄”的招牌出现在伊雲的视线里。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酒肆的门槛，走进店里。
店内静悄悄的，伊雲看了看中间的座位，没有看到熟悉的酒壶，老人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他向小二要了一壶清酒一碟蚕豆，这是他来这儿的标准菜单。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清酒和蚕豆就端了上来。
“今天那位说书的老人家不来么？”伊雲轻酌了口酒，感受着热辣的酒液流过喉咙，旁边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向伊雲发问。
伊雲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那名书生便又向掌柜提问。
“谁知道呢，应该是不来了吧。”掌柜擦着柜台，不起眼的瞄了一眼正中的位置，“早上看见他家那边围了一大帮银甲军，还有什么各种大官都在。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大概以后都不会来了吧。”展柜这么说着，叹了口气。失去了说书老人这个吸引客人的香饽饽，他的生意想必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火爆了。
“是这样啊。”书生有些诧异，坐回位子上，“给我来一壶清酒。”
伊雲喝完了壶中的酒，将最后一颗蚕豆抛入口中，起身走向柜台。
“掌柜的，结账了。”伊雲对着失神的掌柜挥了挥手，“欸，好。”掌柜起身，对着伊雲歉意的笑了笑，“一两银子。”
应该是最后一次来了吧，伊雲这么想着，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递到掌柜手中，对他也笑了笑，转身离开。
快要跨出酒肆大门时，伊雲听见头顶传来了咯吱的响声。抬头看去，“月河庄”三个大字在风中轻轻摇晃着，似乎有些疲惫不堪了。
伊雲走出酒肆，在去拿货前他还想去再吃一次那家包子。回到村子里他一定会想念这里的包子的，回想起村中包子铺那股古怪的味道，伊雲不禁苦笑。
今天包子铺前的人多了不少，伊雲排了好一会队才到自己，“两个包子，两个馒头。”伊雲对着中年人礼貌地笑笑，如往常一样递过二十文铜钱，退出了长队。
这家店的味道果然很好啊，伊雲低头咬了一口，感受着口中四溢的香味，人生要是能每天都吃到这样的包子，那便是幸福了吧。十四岁的少年这般想到。
在伊雲咬下第二口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道视线打在他的身上。不对，伊雲摇了摇头，准确的说，应该是在看他手中的包子。
和昨天是同一个人吧？伊雲慢慢嚼着包子，并不去看视线的主人。他突然心生一想，三下两除二的解决掉手中的包子，再次挤入了长队中。
少女蹲在包子铺斜对面的小巷，每当一个人拿着热腾腾的包子挤出队伍时，她就盯着那人手中的包子狠狠的咽一口唾沫，同时揉一揉自己瘪平的肚子。之所以蹲着，是因为她实在没力气站起来了。
难道要饿死在这里吗？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真是可笑啊，明明只要自己回去便能有求必应，那个人当然会满足自己的请求。可是她不想回去，她宁愿在这里看着这些平民手中的包子咽口水也不愿意回去吃他的山珍海味。
视野越来越模糊了，听说人要死的时候会想起很多事情，那我会想起什么呢？她胡思乱想着。这时，一只白净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将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递到她的面前。
“很饿了吧？给你。”伊雲蹲下身，看着这个坐在地上的女孩。听到他的话，女孩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伊雲愣住了，他看着女孩的眼睛，那对漂亮的眸子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像是在照镜子。
就在伊雲愣住的时间里，女孩从他手上抢一般的接过袋子，也不顾烫，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伊雲从腰间卸下酒壶，“喝点水，别噎着了。”女孩淡淡的嘴唇像灾荒的土地一般严重地开裂，大概是很久没有补充水分了。
女孩就这样吃着包子喝着清酒，时不时咳嗽两声。伊雲站起身，静静的端详着这个女孩。女孩穿着不合身的宫女服，打扮也是一身普通的宫女打扮。但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绝非宫女，她身上的气质和一些伊雲说不上来的东西说明她的身份，非富即贵。伊雲猜她是某个有钱人家的闺中大小姐。
女孩吃完了包子，将空了的酒壶还给伊雲，摇晃着站起身来，“谢谢。”她低着头，不去看伊雲的脸。
“你从家里出来没有在身上带点钱吗？”伊雲把酒壶别回自己的腰间，轻笑道。
“我有带钱出来的。”女孩仰起头，随后声音变得细小，“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显然这就是她为何如此落魄的原因了。
听到女孩的回答，伊雲乐了。“丢了？”他别过头，不让女孩看见自己脸上的笑。这个女孩显然是长期在闺中，不谙世事的那种。这偌大的晋京中，想必多少有着几个扒手，女孩这种便是他们最好的目标。
“有什么好笑的？就是丢了嘛。”女孩憋红了脸，伊雲停止了发笑，转过头来：“你现在吃饱喝足了，不要在意是丢了还是什么。赶紧回家吧，不要给家里人添麻烦了。”说到“家里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口中发涩，摸了摸腰间的酒壶，想起已经被女孩喝干了，便将手又放了回去.
“我不能回去。”女孩摇头，她咬着嘴唇，眼神变得低落，“我的父.....亲，他做了件很错误的事，伤害了很多人。我不想去面对这样的他。”她吸了口气，对着伊雲勉强地笑了笑，“我果然很不懂事呢，净会给人添麻烦。”
伊雲看着那对如蕴星河的眸子中流露出名为悲伤的神色，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那一天，自己是否也曾露出这般神色？他静静地看着女孩，一言不发。
沉默就这样降临，晋京的街上，小贩们吆喝叫卖的声音四下起伏，初夏的太阳并不那么强烈，却能给人带来温暖。在这样的阳光的照耀下，不禁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孩抬起视线，迎面撞上了男孩的眼光，他开口，声音在女孩的耳边回响。
“那么，要去我家吗？虽然是在乡下。”
这是禄元年十五年，乱世还未来到。男孩和女孩邂逅在晋京的街头，那时，伊雲并不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将会改变两人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