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城的礼泉坊，因着东近皇城，南临西市，地段好位置佳，历来便是达官显贵聚居的大坊，其间各宅屋舍高大，院落深广，即便是在喧闹的大白天里，也自有高贵静穆之气，直叫人一从西市跨过街来，便得自行敛气低声，放慢脚步，端起身姿，款款而行。
但偏偏今日与众不同。
坊东北的常宁巷，宰相府坐落当中，大门前往日里威严肃穆的石狮子，今日在一群反光的盔甲包围下黯淡了神采。在巷子前后左右各户紧闭的大门对照之下，宰相府洞开的大门就同往日里那石狮子的大嘴巴一样令人望而却步。
男子的呵斥声、呼喊声，女子的尖叫声、哭泣声一阵阵从门里传出来，听得人心慌，至于府内，早已是一片狼籍。
这是羽林奉旨出兵，前来捉拿要犯，抄家搜证。
三朝立身，满门清贵，一户三宰的林府，不过顷刻，便从高翔的云端跌落到深深的坑底。前日里还在朝堂上高谈阔论，衣冠严正的林相，今日里再出来，却已被套上了锁链，扒去了衣冠，强摁着低头而去。
府中前院，男子皆被锁拿，后院，女子们在春晖堂挤作一团，望向堂上高坐的老妇人。一片低低压抑的啜泣声中，只听得老妇人的声音却格外清晰：“都听清楚了吧？！圣旨已下，断难更改，叛国大罪，诛连九族。如今剩下咱们这些女眷，便是不死，最好结果也不过是搬去东面常乐坊了却残生，永无出头之日。上头定下这个大罪，前头我儿必是绝不会认的，老身我亦是不会认的！待会儿我便换了诰命服进宫去，老大媳妇，你也换了衣服一起去。”她朝左下席上坐着的宰相娘子示意，见她点头应下，便又说道：“左右不过是一死。若能以死证得清白，也不堕我林氏一族百年名声！倘或我真的被人抬回来，你们也不用围着我再哭，各自准备便是了！”她的眼神一一扫过下面的大大小小十几张面孔，笑一笑，如往常般和蔼可亲的缓缓命道：“行了，别围着，就都散了吧。”
一个时辰之后，两辆牛车驶出宰相府，顺着常宁道拐上礼泉坊大街，直端端往皇城而去。几个僮仆婢女站在角门边儿，目送两车拐上大街，看看墙边每隔五步便站着一人的那些禁卫兵们，相视一眼，转身关门，自回府内。
府里已经有条不紊收拾起来。当家大娘子和老太君亲往宫内辩白求情，余下的人也不能惫懒认命，这是百年世家大族的底蕴规矩，也是他们往日里的骄傲所在，深入骨髓，代代相传。
西楼翦窗之下，酸枝子壶门小榻上端坐着一位小姑娘，时至隆冬，屋子里挂着厚布帘子、细绒帐子，四角扣盆中烧着上好的小银碳，屏前案边小红炉上沸腾着即将煮好的茶汤，全然不见方才被人闯入搜过的痕迹。
但只人心非物件，不是说收拾便能收拾的了的。那小姑娘不过年纪八九，此刻脸上依然惊惶未定，心下纵使已经竭力控制，仍难免不安，待婢女奉上茶，吃下好大一口，方清了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未了。”大丫鬟朗月重新给小姑娘续了茶汤，安抚道：“四姐儿无需惊慌。今日事出突然，只怕是官家误会了什么，且待分说明白，自然无事的。姐儿这般茶饭不进，待晚些太君和郡君回得家来，又该心疼了。”
“话虽如此。”小姑娘声音尚且稚嫩，语言却颇有条理：“想我林府百年，何曾受过如此冤枉？爹爹以清白立身，居相公高位，被诬叛国通敌，这般大事，宫里却一点风声没露，进来便要拿人搜府，不像只是调查，倒像是已经定下罪了，不容分辩的意思。这点，你也别驳我。”她抬头看向大丫鬟，接着说道：“祖母定然也是看明白了的，不然她定不会那般说话。”
朗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能默默再续上茶汤。想了一想，这才又开口，劝道：“既如此，事情最坏是个什么情形，想来老太君和郡君也知道的，可不是一样进宫去了？！可见这事儿啊，还没到全无挽留的地步。再者说了，咱们的车出府，外头那些禁卫们并没有拦着，那宫里也是进得去的，哪里就真那么糟了？！要依我说，姐儿也该打起精神，用过饭，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才对。这才是咱们林府娘子的气派！”
听完这番话，小姑娘沉默半晌，终于点了头：“那你叫他们传饭来吧。有一点你说得对，便是事情不好，终究逃不过一死，现下吃顿饱饭，做好了事情，待得沐浴干净，齐齐整整的死去，那也是咱林府的气派，我可不能自己个儿先垮了。”
一番话把朗月说得心疼至极，眼眶瞬间红润起来，只喊得一句：“四姐儿.......”，便忙转身快步掀帘子走了出去。
厨房并没有耽误做晚饭，朗月出去一说，那边一应俱全立时便送了来。
朗月激动落泪，一时不好再进来伺候，另一个大丫鬟晴月便不再煮茶，从屏后转上来，给小姑娘净手。
“姐儿什么都好，可就是看得太通透了些。”安安静静洗好手，等着外头摆饭时，晴月看着面前矮一截儿的小人儿，叹口气，忍不住说：“既然事情未定，何必庸人自扰？”
小人儿低着头不言语，晴月就又叹口气，不再多话，上前半步拉了她的小手，领着她往屏风前头用饭去。
这顿饭终究没有用成。
才将将坐定，几人便听得院外喧闹起来，顷刻间，又接着传来好大一片哭声，所有人，立时煞白了脸。
四姐儿登时跳起，差点打翻了席案，她也顾不上，提起裙摆，跌跌撞撞就往外跑，晴月连忙跟上，朗月也从后头转了出来，见此情形，一同跟上就跑。
春晖堂里哭声震天，僮仆婢女们跪了一地。林府老太君静静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