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真第二日一早便来了。
太后还特意早起了些,说是一定要去福雍居正厅里候着,一定要看到小王爷。我心想大娘娘就算想见一眼小王爷,也不必如此,看来是真心疼爱他至极。
不过没想到,我和雪鹭姐姐刚扶着太后走出从内室到外厅的最后一道帘,便已经看到小王爷和昨日那个小黄门立候在厅里了。
“太后金安!”小王爷拱手弯腰对太后恭敬行礼。
太后摆手没让我们上前,只见她一步一步上前去,托住小王爷的两肘,示意他起身,就像那日在浔阳堂叔父家里,她慈爱地扶着我的双肘让我平身那般。我和雪鹭姐姐在身后面面相觑,我看不清大娘娘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抖动着的双肩,估计心下激动难忍吧。
“佶儿,你……可算来看大娘娘了,大娘娘可日日心里牵挂着呢!”声音似有哽咽。
“大娘娘,这几日是我确有事,不过想到令大娘娘如此担忧,心里也确实歉疚难安,日后我必定常来探访,不会让您再牵挂了。”小王爷又拱手一拜。
太后叹缓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我分明看见了她眼底的晶莹,却还是要强颜欢笑着吩咐我,真不知数月不见后重逢,她竟会激动如此,怕是亲母子也没有这样失态的。“青杏,去……老身房里,把老身从浔阳带来的榕梓彩画琵琶给拿来,王爷喜欢音韵管弦,老身特意去给他选了一个琵琶,他虽不会弹,却会听,叫身边几个会弹的姑娘弹给他听便是。”
我轻声应道,正要转身拨开帐帘,小王爷忽然从背后叫住了我。
“青杏姐姐。”
我拨帘回首,那小少年正歪过头注视着我。
“怎么了?”太后问他道。
“我见过她的,在寻芳苑里,我一不小心踩脏了自己的画扇,求她给我再画一个的,姐姐,你可画好了?”
我第一次在这宫里听见有人叫我姐姐,还是一个地位高我这么多的先皇皇子,一时不习惯,而且,他还说是他自己弄脏的画扇,估计是想替我解围。我心里忽地感激,微微点头:“奴家画好了,这就拿出来给王爷瞧。”
我从内室抱出那只精巧的琵琶,想不明白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会喜欢这玩意,右手里还提着我画的扇面。我用头探出帐帘,小王爷和太后分别坐到了正厅的两张木高椅上,我小步移到小王爷面前:“请王爷过目。”
“锦衣,你来把琵琶取下。”
那个小黄门锦衣从我的怀中接抱过琵琶,还向我微微鞠了一躬,和昨日对我的态度大相径庭。
“大娘娘好意,臣多谢了。”他又向太后弯腰拱手行礼,“我不善琵琶,便回端王府后让府上那几个伶奴弹与我听吧。”太后微微一点头,慈祥笑意悉堆眼角,她不觉朝我瞟着,似在示意我可以接着说了。
“那王爷……可有兴致看看奴家昨日画好的扇面?”我双膝跪下,双手将扇面奉上。
锦衣从我手中取下扇面,递给小王爷。他双手提起两角,对着光熹反复端详,透着秋香色的纱,他的表情莫名其妙,说不清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像是停住了一般。我心下忽然开始不安起来,我也趁着没人注意抬眸注视着小王爷。
不时,他还会用手轻抚扇面,白嫩纤细的指节触到画上白荷的每一瓣,那双还带着稚幼的小手虽同他的面相一样尚未长开,却白净柔和如玉琢,分外好看。
正当我寻思着要怎么让这僵局打破时,头顶传来了他天真的吟咏声。
“吴王台下开多少,遥似西施上素妆。”
这首诗我是知道的,叫咏白莲,晚唐诗人皮日休所作,吟咏的是我最爱的花——白荷。我向来认为白莲与白荷同为一物,但我更喜欢把那绿萍中的素面西施唤作白荷。爹爹在小时候念给我听过,便记下了。那时我们在青溪的家宅里还有一小方荷池,夏日里就开白荷,我可以看着这白荷出神一下午。可是爹爹不喜欢,说是白素的像作丧一样,不吉祥,开到第五年,就叫人给除了,连根也被斩得干干净净,我难过了好久。
后来爹爹看我因为这么几朵白荷总苦着脸,就叫人换植了朱荷。我便少去了荷池,在自己的手帕上画上大朵的白荷,提上我从小会背的皮日休的《咏白莲》:
细嗅深看暗断肠,从今无意爱红芳。折来只合琼为客,把种应须玉瓷塘。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风浑讶雪生香。吴王台下开多少,遥似西施上素妆。
小王爷应该是欢喜的吧,我怯怯地抬头,他嘴角一丝微弯的弧角流露出了他孩童的欣悦,我暗自舒了一口气,亦不禁浅笑微然。他招手示意我起身,我便随即退回太后身边。
“白荷亭亭立于池上,周围墨萍拥簇,好一份淡雅之姿,青杏姐姐画的还真不错。不瞒着说,我最爱的花除了白梅,便是白荷了。”小王爷的眼眸中闪动着溢于言表的欣喜,他一面望着太后诚挚地说,一面又忍不住赞许地瞥向我,还调皮地朝我眨眼。
小王爷和太后又坐着聊了许久,我和雪鹭姐姐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其实小王爷有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和大娘娘说些什么,多是大娘娘止不住地和他说话,他接不上来时,就望着大娘娘在一旁憨憨地傻笑。雪鹭姐姐做了茶给他敬上,他也喜笑着谢她,夸她挑的茶碗好看。
我感觉他向来没什么王爷的架势,平易近人,温柔和悦,还常爱笑,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少年郎。在亲近的内侍锦衣面前如此,在卑微的下人如我和雪鹭姐姐面前亦如此,在视如生母的大娘娘面前更不用说,怕是在这皇城里,亲生母子也没有这样和顺相爱的。虽然小王爷住在宫外,但毕竟与这宋宫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是大宋皇族的血嗣,我之前从不敢想到,我还能在重重宫闱之中见到这样明亮爽朗的少年的笑颜。我一个初入大内的宫外人尚且鲜露声笑以求自保,他身在其中,却可以这样无忧无虑,也不像是强装出来的,我忽然又对这小王爷有了一丝丝羡意。
我向来是个怕孤独的,最忧心有一日众叛亲离。想一生一世安稳而过,身边还想有一个人能长久地陪着我,不管是谁,我都希望有人陪在我身边,时常记挂我,能陪久一点就久一点。先前在青溪,我在家中还算有人疼爱,爹爹当初要嫁了我确实是因为家里难以支持,我也没有很怨他。后来来到浔阳,又指望叔父一家,无奈人家不愿留我。碰巧遇上太后娘娘,才终遇见了贵人。至于今后,我要走向何处,又有什么人会陪着我……这些好像都太远了,我还没想好。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又出神发呆了那么久,直至小王爷要起身离开了我才回过神来。
太后一直送到了庆寿殿的大殿门口,亲自送小王爷登上了车,目光不舍地流连徘徊。小王爷从车窗中露出一个小脑袋,朝太后娘娘笑道:“大娘娘,明日我还会来的,别牵挂,从此以后只要无紧急要事,我定日日都来看大娘娘。”
大娘娘欣然朝他投去一慈笑,我和雪鹭姐姐也对他微笑。
“还有雪鹭姐姐,你做的茶很好喝,茶碗也好看。”然后又扭了头往我这儿看,又说,“青杏姐姐,你画的真好,我回去叫人给做成团扇,以后一定会常带在身边摇。”
“佶儿喜欢大娘娘的庆寿殿啊,就常来,觉得这两个丫头好,就常让她们伺候你,陪你玩儿,或者……叫她们常去府里看你也无妨。”太后凑近了,亲昵地抚摸着小王爷的鬓发,说罢又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脖子,“去吧,一路上小心。”
“大娘娘无需担心,从大内回王府也不算远。”
“锦衣,驾车务必要多个心,护送好王爷。”“奴家遵命。”
车轮碾过砖石路面,滚动出一阵又一阵乱石相碰声,《阿房宫赋》中有言:“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倒不知道杜樊川怎么从车轮声中听出雷霆声的。我扶着太后,看着宫车在目光中渐行渐远,车影消失在日影里,车轧声也渐渐消失了余音。
“青杏,雪鹭,我们回去吧。”太后把一只手递给我,我自然地托住,同雪鹭姐姐一起扶着太后,缓缓折身回庆寿殿。
我们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掀开一道又一道门帘,朱藤粉花会掉落在我的肩上,又被风轻轻拂去。直到“福雍居”这三个大字牌匾浮现在目光里,太后的脚步忽然慢下来。曦光仿佛也慢了下来,它停驻在太后的发间,柔和地笑。
“青杏,端王……好像对你,有几分上心呢。”太后不知为何忽然转向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还不经意地浅笑着,望得我浑身不自在。
此后每日小王爷来,我都躲在小小的一角里,他总是谈到兴起时,会让我和雪鹭姐姐也说几句,我总是想着尽量少说几句,少冒尖出头。
大概过了一个月多,大娘娘的生辰要到了,盛夏时节里甚是闷热的。我和雪鹭姐姐都换上了轻衫淡纱,就算是在阴凉的室内成日站着,也依旧不时会燥热难安。我梳着流云双髻,雪鹭姐姐梳了翠峰叠髻,城中女使千百,便有千百种发型式样。绿云扰扰,聚在一起格外可爱。
小王爷近几日没来看大娘娘了,不过大娘娘倒不甚介意,许是之前一段日子天天见了,便也习惯。不过我在心里忽然有些不习惯起来,尽管每次他来时我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可是忽然这几日不来,倒有些奇了。我心想他估计是给大娘娘置办寿礼去了,也顾不上日日请安。
大娘娘寿辰那日是要官家和后宫诸后妃前来拜见进贺礼的,场面会很热闹。我忽然又在日日的烦闷中有了些盼头,尽管只能站在小小的一角,谨慎地一瞥圣上威仪。倒不是完全出于仰慕官家,只是之前从没见过,又是如此至高无上,全天下唯此的男子。大娘娘今年虽不是整十岁,寿宴不必过于铺张,但毕竟皇城里的宴会,再简约置办也是我从前在寻常巷陌没见过的大场面,我总是想好好瞧上一瞧。
不觉间,数日倏忽而过,明日便是大娘娘寿诞了。夜色已暮,我和雪鹭姐姐几次提醒大娘娘该歇息了,可她仿佛没什么倦意。我和雪鹭姐姐也只好立侍着,强撑起被困意侵袭的面容,主子未安歇,我们女使是不能睡下的。
太后让雪鹭姐姐去捧出一个漆木妆饰盒,看上去已经经年陈旧了,里面装着的都是步摇宝簪,珠花翠翘。她随手翻动着,忽然从中拿起一只翠玉盈凤簪,在自己头上反复比划着,对镜欣赏着一个好似陌生的自己,忽生恍如隔世之感。
“雪鹭,你说老身明日宴上戴这个可还好看?”大娘娘转过头来看雪鹭姐姐,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接过那只玉簪给大娘娘簪上,“好像好久都没带上这个了。”
半老的容颜映于铜镜里,黑发中夹杂着银丝,环绕挽起的发髻上一只翠凤悦然翻飞,细看时上面有些许划痕,经过了年月的洗礼,染上斑斑旧迹。柳叶黛眉浅,胭脂映朱唇,她今日浓妆抹饰,眼神中忽然多了一分奕采明媚。
正当此时,屋外的小黄门承欣来报,说端王明日有要事不来了,于是将贺礼先奉上。
我不禁奇怪,小王爷和大娘娘这样好,她做寿,身为晚辈怎有不来的道理!我忽然有些忍不住,冒昧地想开口说几句,大娘娘似是知道我想说什么,她稍一抬手,示意我不要开口。我刚要脱口的字句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心中还是有些不平。
“知道了,让端王好好忙自己的事,老身谢他贺礼祝寿。”
小王爷打点了六大木箱珠玉珍宝,宫人们一一把贺礼搬进来,已经累得直喘气。我已经看得直了,小王爷也真是够诚心,一次送了那么多寿礼过来,都是稀世的宝物,若是我随便拿走一个,都够花上一年半载的。
“还有,大娘娘。”承欣说笑着走进来,怀里抱着白绒绒的一物,“这,也是小王爷给您的。”他今年十九岁,高高瘦瘦,那个小家伙在他怀里显得分外玲珑。大娘娘叫雪鹭姐姐去接,她好像是怕这种活物,刚要去触碰却不禁打了个战栗。“罢了,你还怕这个,没出息。青杏,你去接过来,老身瞧瞧。”
雪鹭姐姐后退一步,脸颊逐渐涨成绯红,她谨顺地站着,一言不语。我走上前去接过,是一只白胖的小狸奴,双眼紧闭地安睡着,不时发出娇弱的呜咽声。
我忽然轻声笑起来,手指轻柔地抚过它的绒毛:“大娘娘,这狸奴真讨人喜欢。”大娘娘伸手摸了摸,会然一笑。
“王爷说,张公子家的雪狸奴刚生了小的,看着可爱,就去抱了一只来给大娘娘解闷。”承欣又作一揖,眼眉含笑,微咧唇角,两颗大龅牙赫然映目,“这只是雌狸奴,模样生得俊俏,不知大娘娘给取个什么名儿好?”
大娘娘只手还留恋着小狸奴温软的皮毛,她极细心地爱抚着那一团雪白,我怀中的小家伙满足地扭过身来露出一个圆洁的肚皮让她轻轻搔挠,同刚出生的小婴孩儿般在睡梦中撇了撇嘴。一双小腿不时地往我的怀里蹬,我的心上似乎也一阵一阵地泛痒。
“毛色如雪,又是雌狸奴,那唤个雪娘吧,好记些。”
大娘娘让我腾出一个大木方盒,铺上软垫和干草,承欣捧着雪娘小心地放进盒中。“雪……娘,雪娘。”我柔声轻唤道,她的毛发很干净很温暖,静静地躺着,就是小小的一只雪球。
夜幕更深,大娘娘经不住困倦回内屋安歇了,今晚是我值夜,雪鹭姐姐也先去隔间里睡下了。
福雍居户外,我静静地立着,夏风暖柔带着微醺的醉意,我仰头远望天际月凉如水,星辉朦胧若隐若现。一个人就站在皇城中静谧的一隅,无关尘扰,且听风月。耳畔的清风吹乱碎发,眉间的云影欲合而开,若是这样与世无争安守一世,也是一种悠然的静美。
忽然间,我瞥见承欣在树影中从远处向我走来,手中还抱着一方木盒,样式精致,应该是个礼盒。大娘娘的礼不是已经送完了吗?我心中疑惑,不知他拿着这个做什么,我没有走上前问,只是静静地等他走向我。
“青杏!”他的嗓门高了些。“嘘!大娘娘在里面歇着呢!”我赶忙提醒,他也压低了声音,快步向着我,双手一伸,递给我那个礼盒。
“这是什么?”“这是端小王爷给你的,锦衣让我特意瞒着大娘娘给你。”他眉间微微一挑,目光中透着些许意味深长的神色。我莫名的有些难为情,伸手接过礼盒,许久,才轻声道:“替……我谢谢王爷吧。”“我早替你谢过了,嘿,也不知王爷有什么东西,要偷偷给你。”他狡黠地一笑,咧开两颗大龅牙,这样凑近了看,我不好意思说丑,却觉得滑稽,“哎,现在没别人,你打开看看。”
我把盒子抱紧了,后退一步:“算了算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睡吧,这个我以后慢慢会看的。”我还轻推了他一把,他没趣地叹了口气,脚步松软下来,慢慢踏出了我的视线。
直到我真的看不见他,我方才背过身去开启了那只木礼盒,里面是几块绸手绢,手绢下是一面秋香纱团扇,正是我画的那面,白荷墨叶依然清新如初,不过上面还多了小王爷题的两句诗。
吴王台下开多少,遥似西施上素妆。
我不禁莞然,将扇遥遥对月举起,淡泊的月光透过重重纱影,斜映下点点墨迹,眼前似浮现出了小王爷触摸扇面时,那白皙修长的指节。我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些,或许是因为一个在深深宫门里长大的少年,那样明亮可爱的笑颜,总会让人在寂寞时不经意忆起,又不经意挂怀。
霁月的清辉扫动着花影,在秋香色的扇面上浮动出深暮的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