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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1)

徐坤

徐坤,1965年3月出生于沈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市青联委员。

1

广场上的地灯惨白,贼亮,是那种一排四个灯头的碘钨灯,在离地一尺左右的高度,从草丛中探出头来,与地面成30度角,分别从几个不同方向昂头向上探照。灯光准确地捉住了她不停旋转的两条白腿——那两条腿,除了明晃晃的白,也说不出太多的什么来,勉强可以说得上是纤细,匀称。

当然,还比较长。超过了北京女人通常的腿的长度。贴在大腿根儿部位吊着的几缕碎布随着身体的摆动起伏荡漾,仿佛多年老店打出的陈酿幌子。那却是一条时兴的劲爆天鹅裙,超短、飘逸,人一转起来,裙子下摆“沙啦”“沙啦”地绽开,一闪、一闪,闪出了两条修长的白腿;又一闪、一闪,闪出了里边平脚螺纹镶有蕾丝花边的真丝底裤。一条猩红色的真丝底裤。不是火红、殷红,也不是橘红,是猩红,故意与绿底白花的裙子颜色戗着茬儿,猩出一股狠歹歹的情色。

周围一群看热闹的民工受不住了,简直看得要喷鼻血。他们或蹲或坐在广场边草地和水泥地上,大张嘴巴,喘着粗气,一只只冒火的眼睛,直勾勾瞄在她的裙底,随着她不断变换的身形,打出一道道血红炽烈的追光。

群众却对此嗤之以鼻。群众就是那些穿着松松垮垮的大背心、大裤衩前来跳舞的正派居民。他们三三两两,搂搂抱抱,踢踢踏踏,懒散挪动着脚底下的“北京平四”舞步,眼光乜斜,态度倨傲地瞟向他们俩——她和他,那对妖冶俗艳跳舞的陌生人。众人把身体的距离拉得与他俩远远的,似乎成心让他俩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单独现眼出洋相。

他们对此却浑然不觉,或者是根本不在乎。他们是故意用身体来找灯光的,故意让自己的双腿全部暴露在明晃晃的光照下。那个女的依旧转,飞快转。其实也不怎么快,只是紧赶慢赶倒腾着双脚在旋转,尽可能通过旋转的力量将裙裾更多地张开。她的舞伴,那个永远穿着黑色紧身衣裤的男人,干练,精瘦,浑身哪儿哪儿都绷得紧紧的,殷勤环绕她的裙裾伸手抬腿,扭胯耸腰。从后面看,男的简直是要屁股有屁股,要腿有腿,像是个专业舞蹈演员,他的拉丁舞姿也很标准,耸、抖、贴、揉,动作跨度大,每个细节都做得很到位。但是,离近了瞧,却会发现,他脸上的皱纹已经不少了,看样子总要有个四五十岁。

女的呢?女的看上去也不小了。虽然她忙着在灯光明亮处掀动自己雪白的两条长腿,暗夜的灯火却并没有给她添彩,反倒把她三四十岁肌肉的无情下泄无情暴露,好像是靠透明丝袜才勉强把腿上松下来的赘肉勒住——不对,她几乎是没穿袜子的,是的,裸着腿,光脚,穿着一双肉色的圆口拉带皮鞋,是半高跟,比起真正的国标舞蹈鞋还差有一两寸的高度。跳舞的水平也就是个大众拉丁舞蹈培训班肄业。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女人就是靠一条劲爆天鹅裙、两条大白腿以及猩红色底裤的春光乍泄,就花枝招展地把众人目光勾住,就成了广场上的绝对女主角。男的,当然也就跟着沾光,成了广场上的第一男陪跳。

2

广场是城市中老年闲人的集散地。年轻人当然不屑于来这里,他们的休闲娱乐场所是酒吧、迪厅、量贩式卡拉OK歌厅。那里喧闹、昂贵,要价不菲。有钱有势的中年人,休闲寻欢也自有按摩桑拿洗脚屋,或者郊区的温泉度假酒店,谁能平白无故跑到这廉价没有成本的露天广场?只有这些上了岁数的城市低收入者阶层,才会成天到晚泡在广场这种开放式的空间。耗在这里晨练、打牌、跳舞、遛狗、遛弯,消磨时光和宣泄欲望。

别的就不说了,单说夜晚的广场舞吧。每天都是从晚八点准时开始的。每晚八点,非常准时,看完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北京人喜欢关心时政,这两个节目几乎每家必看),拾掇好了饭桌,关好电视机,然后就掐着表,匆匆出门,直奔广场中心地段灯光明亮处而去。那里,激动人心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

小区物业管理处派设了专门人员负责拉电线,放舞曲。管理处的那个秃头男人每天都会早早地骑自行车赶过来,到达人们跳舞的广场中心地带。这里有十六根气势宏伟的高大的巴洛克式廊柱,它的上边顶着几个绿色大气包,很像俄罗斯东正教堂的圆顶,但其实不是,只是一种没有用的装饰。一群群白色灰色羽毛的鸽子在里边出出进进,洒下一片一片的鸽子屎。廊柱旁边,是能够同时容纳一千多人翩翩起舞的巨大空场。白天,鸽子们在这块场地里练脚、觅食,到了晚上,这儿就成了中老年人类男女双双暧昧牵手,贴身贴肉,活动筋骨的娱乐场所。

秃头管理员每次都要从旁边一个值班的小屋里牵出电源接线板,然后将插座连接到一个老式收录机上。那本是广场养鸽人值班的屋子。每天晚上,鸽子们回笼以后,养鸽人都会用清水将广场水泥地面的鸽粪清洗得干干净净。被水滋润过的地面总是散发着某种动人的气息。

是啊,这里虽说是城北“经济适用房”地区,这是北京近年来城市建设中涌起的一个新名词,说白了也就是城市贫民区,但是它的小区环境建设相对也并不很落后。它留出了能盖十栋楼那么大的面积建设出了一个巨型广场,取名叫它“街心花园”。它有方圆,有纵深,有层叠起伏。那些颇似看台的一级一级的水泥石头砌起的花坛、水榭,在冬季枯干的时候,变得斑驳,沧桑,很像古罗马的斗兽场。乍一看去,视觉上显得非常震撼。西边转角处砌起几个红色小尖顶的鸽子窝,窝的背面镶嵌着意大利铁芝花宙。广场东边错落有致的喷泉、水池,雕像,完全采用古希腊风格。那个狩猎女神的水泥雕像上,常被鸽子给屙一身的屎。鸽子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站在雕像的头顶上排泄。

种种堆砌到一处的异国风情,气势恢宏,铺排讲究,同时也是杂花生树,不伦不类。初来乍到这个广场的人,都止不住笑说:这是到了世界上的哪儿啦?这儿除了不像中国,说它是外国的哪儿都成。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片小区,是由黑龙江的开发商建造的。他们把黑龙江老毛子的建筑风格原封不动带至北京来啦!

怪不得呢!人们啧啧称赞。干脆,他们把北京的穷人区都建成黑龙江,都建成前苏联得了!住在这儿都跟待在哈尔滨似的。

再说那个负责放乐曲的物业管理员。他把那个老式的仿佛当年黑白电视机那么大的收录机,放到廊柱脚下贴边不碍事的地方,然后从放满盒式录音带的大书包里掏出一盘曲子,塞进录音机里插好,准备迎接跳舞人众到来。世界早都进入数码时代了,他还在用卡式盒带播放音乐!想想,不愧是城市贫民区啊!落后得跟什么似的。曲子也是中老年人们所熟悉的,从郭兰英、王昆的老歌,到邓丽君、费翔、毛阿敏、彭丽媛的演唱,应有尽有。不需要什么专业舞曲,只要能成调子的乐音便能就合着舞动。

但有一点,这里边绝对没有什么孙燕姿、周杰伦、刀郎、刘若英的歌,就连王菲、孙楠、那英都没有。他们的记忆,通通都留在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或者是五六十年代,前苏联俄罗斯歌曲盛行的那个年代。新人新曲他们就合不上,不熟悉,听不惯,踩不上点。

晚八点钟,只要音乐一起,人们就会自动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各自寻上自己的搭子,跃跃欲试着上场。

多么好啊!夏天的夜晚,月光明朗,大地浩瀚。微风吹来,天地间一派宁静安详。广场上那些冬青、雪松、苜蓿、蔷薇、紫荆、垂柳、洋槐,接足了地气,在夜晚偷偷地铆足了劲地竞赛飘香。物种们繁殖很快,不到两年工夫,就已经把街心花园广场点缀得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据说这方广场下边原来是个垃圾场,土质十分肥沃。这里的地下水也比较适合于灌溉农田。

前来跳舞的,基本上都是住在小区附近的人们。他们穿着一点也不讲究,动作也很随意。男的穿着大背心大裤衩,有的人甚至还趿着拖鞋,跟出入菜市场没多大区别。女的也不打扮,素面朝天,肥大的衣服里边连个胸罩也不戴,一派家庭妇女习气。说是在跳舞,倒不如说是在走步,只不过是变成双人走的形式。有的是男女搭配,有的是两个女的搂在一起(倒是从没有看见两个男的搂在一起的)。他们的手和手有意无意搭扣摩挲,脚和脚踢踢拖拖挪动磨蹭,激流情欲在暗中涌动,脸上却是一副见男不是男、见女不是女的平板表情。瞅那一个个莫衷一是的样子,简直就跟从前参加扭大秧歌、打太极拳、打鸡血、喝红茶菌一般,免费集体性群众运动,不干白不干,去晚了就没份。

鸽子在头顶咕咕叫。狗狗在脚下汪汪蹿。夜幕下的大都会,劳动人民的寻欢作乐,兴致盎然,单调如水,经久不衰。

3

突然,有一天,广场上出现这么一对妖艳男女,把原本宁静气氛给惊扰、打破了。两人浓烈的表演作秀气息,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灯光下一大片最光滑,脚感最好的位置被他们占据,整个广场上的风头也被他们两个抢去。人们虽然还在随音乐做着跳舞的动作,心思,却全然不在自己的舞步上,全被广场中央这一对给搅散了。

哪儿来的,他们?不知道。干什么的?两人什么关系?干吗要穿成那副德行,跳成那副样子?不知道。统统都不知道。想不明白。也不过是夜晚纳凉休闲的群众性广场舞罢了,有什么必要穿得那么正规风骚?那个女的,那叫个什么玩意?大庭广众之下,三四十岁的人还在裸肩露背,下腰踢腿,透着寒碜,透着惨烈,透着人生最后一搏的老不要脸。那个男的,扭着大屁股,腰胯甩得像抽了筋似的。又不是电视里的交谊舞比赛,并没有镜头对准着照你,扭那么欢实干什么?

尤其是那女人的旋转,完全是无谓的,没必要,多余。她好像特别喜欢做旋转动作,那种无谓的旋转。比方说,录音机里唱到“真的好想你啊,你在我的睡梦里”,好像是一个军人妻子思夫的歌儿,唱到这个旋律的时候,有必要接连转上五个圈,旋转360度乘以5等于1800度吗?或者,“一九几几年啊,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在中国的南海画了一个圈”,她就真的原地画起圈来,双脚飞快地倒腾,脚跟顶脚尖,把自己身体使劲顶起来转,转得像个没头没脑的陀螺。

尤其是,每当旋转,她的裙裾都就势张开,完全无遮挡的,面对着那些仰视的面孔张开,与其说是毫无防范,不如说是毫无羞耻。

——那些仰视的面孔,是小区里那些干活的民工。那些脏兮兮蓬头垢面的民工们真是聪明,他们选取了很妙的角度,一律坐在地上,都跟草丛中探出的地灯的高度相一致,正好是从下往上窥视的距离。他们是如此安静、乖顺,自动地、整齐有序地坐在水泥地上,忘记了蚊虫的叮咬,忘记了潮湿的沁浸,简直物我两忘,甚至屏气凝神,就等着她旋转那个时刻的到来——像孔雀开屏一样。

他们并不知道雌孔雀不开屏,开的,都是雄的。每当那猩红底裤一露面,他们的脑袋就“嗡——”的一声,血直往上涌,嘴也合不上,口角微微露出些涎水,看得直愣愣,一动也不动。

这种免费观看的底裤,比起其他娱乐活动,比如说去旁边的地下录像厅看非法黄色录像,或者去哪家隐秘的洗脚屋找小姐,更诱人、更魅惑、更安全、更自由,更引人入胜,更想入非非。

她的旋转,就是为了亮出底裤来对民工展览吗?群众想。看来暴露狂和窥阴癖最可以互相心照不宣。群众不由得对民工和他俩同时嗤之以鼻。

群众悉心观察打量过,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好像不是两口子。每天晚上,人们都看见他们分别骑自行车过来,女的从一个方向,男的从另一个方向,骑到这里以后会合。两人把车子停靠在廊柱旁边。女人骑的是26车,男人也是26车。都很旧。车筐里有水,瓶装矿泉水,还有擦脸毛巾。他们都是在家里穿戴披挂好了才来,不是到了这里登台前现换的。

很难想象,穿着一身劲爆天鹅裙的女人,是怎样骑着辆半旧不新的26自行车,一路招摇着赶来。也很难想象,穿一身紧身跳舞演出服的男人,又是怎样将丰厚绷紧的臀,压在生硬的自行车皮鞍座上,一路迤逦而行。他们的自行车旁边,就是一个公共昼夜停车场,那里奔驰、宝马、路虎等好车应有尽有。他们的自行车大大方方地泊靠在它们旁边,没有丝毫自卑的表现,车头车尾,双双倚靠着,亲密无间,心安理得,怡然自乐。

现在,这会儿,华灯初上,夜晚的幕布拉开,乐声响起。他们先在广场中央立定,亮相,男女手臂上扬,身体拉出一个架势,完全是正规表演前的模样,一上场就先声夺人。不像别的跳舞男女,哈着腰,驼着背,男的揪住女的,脚底一出溜,互相薅着衣襟就滑进场地中央去了。这对男女,做完亮相定格,就蓦地挥臂耸腰,爆发力很强地动作起来,肢体幅度很大。只要一动起来,就完全不管不顾,即刻进入状态,就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仿佛,他们就是这露天广场上的王子和公主。不,不,也许应该说是皇帝和皇后。除了舞蹈,他们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周围人的冷眼,民工的窥阴,他们好像统统都看不见听不见。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中。

他们在自己的舞蹈里睥睨世人,笑傲众生,自给自足,相互挑逗,在卑微中起舞,在自信中亢奋。他们的低语没人能听得见。他们的对视没人能瞧得清。实际上,他们既很少低语也绝少对视,他们互相只用身体进行交谈。他是她身体的实际操纵者,他的手指像点穴,点哪儿哪儿开。旋转时,他的左手轻轻一推,右手高高擎起——她就乖乖转过身去,让身体打旋。双方身体的接触点,现在只是她握住他的一根手指,而不是全部手掌——以他的手指为轴,开屏旋转,这样她在晕眩之中的旋转方向才不至于太过偏离。

他的手指,她的手指,半含半握,半紧半松,隐秘暧昧,胶着粘离。现在,说话成为多余,舞蹈就是他们的交欢语言。他们把臀耸得更厉害了,他们把胯扭得更邪乎。跳到《蓝色多瑙河》里的快拍时,男人箍着女人的腰疯狂旋转,周围灯光刷刷连成一片,简直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一瞬间他们就仿佛有了凌波之姿,有了凌空之势双双堕入美妙的晕眩。

他们的个子差不多一般高,所以,他腰以下的支点,只能顶到她肉乎乎的小腹(肉乎乎,这就是非专业舞蹈演员的体质特点)。她觉出了他的摩擦和崛起,兀自脸红,没有闪避,而是亢奋,动作更加隐蔽,俯仰离合皆是欲。

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阵仓。

他们在公开的半明半暗的交欢中,把舞蹈进行到底。

4

习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几次过后,周围旁观的群众也就习惯了。除了抢风头以外,这对男女并没有妨碍到谁,倒是招来的看客越来越多,攒足了夜晚广场上的人气。每晚,只要他俩一来,广场上的兴奋度就能饱和。民工越聚越多,管音响的秃头物业管理人员,也愈发敬业起来,甚至悉心搜索来好多专业舞曲带子,让广场上的舞步变得丰富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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