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边利索着挂了电话。
“小北，小北！”
电话里叠串的盲音告诉沈舟平，电话已经挂断了。愣愣盯着手机半晌，沈舟平轻轻叹了一声。
“先生，单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已经配齐了，您看一下。”
售货员出声打断了沈舟平的沉思。大略扫了一眼摆满柜台的物什，沈舟平点点头，掏出钱夹来付了帐。
“麻烦你把东西搬到我的车上，可以吗？”
“好。”
态度良好的售货员，收过钱后便开始动手搬起东西来。面粉，油，蔬菜，肉蛋，所有能用到吃到的东西，无一例外陈列出来。刚刚瞧见购物清单时，售货员陡然有了种小店会被搬空的错觉。
等待搬货的间隙，沈舟平靠着柜台站住了，视线却总也脱不开那张薄薄的纸。刚刚出炉的新鲜报纸，油墨似乎都没有干透。百无聊赖翻看时瞧见那则占了整个篇幅的报道，居然登时就有种如遭雷击的感觉。
自己仅仅离开了两天一夜，生出的枝节竟多得叫人无法招架。
沈舟平第一次觉得累到快要崩溃。
因为买了太多的东西，车子的后备箱都没法再合死。驱车再度驶上那蜿蜒如蛇行的盘山路时，眼中茫茫然就没了尽头。
忽然就觉得自己做得这一切，都似闹剧。
从老板那里讨来了地址，当即便急急找了来。驱车走了整整一日，总算瞧见了那个传言中的山村。很多年前，曾经在画上瞧见过的美丽山村，宁静却也闭塞。虽然修筑了公路，可是要进到村子里却还是得在盘上路上蜿蜒近四个钟头。而离村子最近的小镇，却是整整隔了一座大山。
第一次走进那个闭塞的村落时，沈舟平有了种误入桃花源的错觉。看不见现代的交通工具，找不到钢筋混凝土搭造的建筑，甚至连手机都没有讯号。有的，是牛车，马车，砖瓦茅草搭起的屋舍，袅袅炊烟。
还有那棵歪脖子树。
车子停在村口，引来围观的人无数。看全村老老少少围着一辆只有在电视上才瞧见过的汽车，每个人脸上都带了些过节才会有的喜气洋洋。
是了，喜气洋洋。闭塞的村落，即便有了直通外面的泥土路，真要出去却还是得徒步一日一夜才能走到镇上，更别提真正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小村就这么安静地延续于深山中。亦是有泰半的人，到死都不曾出过深山。
而如今，小村的宁静被一辆叫做汽车的东西打破了。
“叔叔，这个是不是叫汽车？村长家的电视里放过这种东西，跑起来会呜呜叫。”
有孩子围在沈舟平身边，扬起的小脸上惊喜与羡慕交相辉映。沈舟平除了点头，什么都做不得。
因为车子的缘故，沈舟平已经被村子里的人视为了贵宾。及至他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身份是连乔朋友时，沈舟平发觉自己成了全村人的客人。质朴的乡村小民，连乔的养身父母，下意识里把他沈舟平当做了连乔的男友。
连乔的男友，一家人。
自然，也就轻易找到了连乔的母亲，阿如。因为长年的劳作而衰老的连老娘，刚过不惑却比那半百之人还要苍老了几分。瞧见沈舟平时，没有村里人的激动，只是以平淡的视线不甚在意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轻声开口。
“你是沈舟平。”
然后在转身时露出点失望的笑。
“我以为来的会是那个庄昭唯。”
沈舟平真正愣住。
当然，并没有被扫地出门。真正走进连家的大门时，沈舟平便有了走进连乔内心的强烈感觉。建在村子最尽头的房舍，简单的砖瓦搭起了两间平房，比起便利店老板口中的茅屋好了太多，可瞧在外人眼中，还是简陋。最起码，比起村子里其他的房舍，总归是破旧了些。
进到房里，瞧见的是同样简单到刚刚能满足日常所用的摆设。方桌，马扎，没有上漆的衣柜露出木头的原色。砖块垒砌的床基，只在上面放了薄薄一块木板做了床垫，甚至连床都算不上。瞧见那张床时，沈舟平忆起了连乔房中的床垫，总算也明白何以她会舍了床榻。
原来是因为习惯。
夜里自然就睡在了连乔的床上。铺了一层床单的床，咯得骨头都会痛。沈舟平之前的生活虽不至于奢靡，毕竟也是养尊处优，突兀换到这种环境，要登时睡去却也困难。只是不愿起来，安安静静躺在床板上，心里居然还有了些兴奋。
谜一样的身世，掀开了一角，感觉便似那谜一样的人展露了本性的一块。那种想要触摸到极限的狂热令沈舟平激动不已。想象着很快便能触碰到完整的连乔，便觉睡一夜床板也是苍天厚待。
后来，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做了个美好的梦，梦到小小的连乔，赤脚奔跑在麦浪之中，回眸一瞥时，笑声清脆。
然后，就从梦中笑醒了来。外面还是黑的，一时竟也不知今夕是何时。没了睡意了，便坐起身来，安静地享受黑暗带来的异样感。乔乔住过的房子，乔乔生长的地方，乔乔最真实的一面。想得多了，沈舟平发觉自个眼中多了些酸涩。
称不上家徒四壁的房子，空气中还残留了些负债多年的压迫感。放在古时大抵会被圣贤当做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可真要长年累月地守在这个房子中，大约也会疯掉。想着那个瘦弱的肩膀是如何担负起骇人的重担时，沈舟平便觉眼中的酸涩逆流进心底，泛滥成灾。
也是在不经意中，瞧见了床底露出的一角书页。下意识抽出来，才发觉是一本手抄本的宋词。已经有些年头了，纸张都泛了黄，并且是用蝇头小楷一个一个拓写上去的，总觉像是古董。心间一动，索性掀了床单抬起了木板。瞧见下面的摆设时，沈舟平又微微愣住。
原来砖瓦只在最外层起了个支架，中间填充的满满的都是书。手抄的，印刷的，古代的，近代的，中文，外语，分门别类码好摆齐，内容更是五花八门。唐诗宋词，野史外传，易经八卦，中外巨著，甚至连心理与医学这种冷门的书籍都能寻到。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竟然是人体解剖学。打开来看，里面密密麻麻注满了心得与惑处。
本来只当是巧合，可等沈舟平接连翻开各种书籍时，那注脚无一不在。也才知，藏在砖瓦中做床基的书，不是摆设，而是曾被主人用心读完，一丝一毫都不曾错过。
内敛，大智若愚。沈舟平想起多年前自己对连乔妄下的评断，此时才知晓，那个倔强的女孩子，当之无愧。
隔天对连老娘提起这事时，连老娘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及至听到沈舟平的称赞时，连老娘的回应是微微撇了嘴。
“那是她小时候看过的书。后来看的那些，已经烧掉了。”
“为什么要烧掉？”沈舟平错愕。
“她发神经。”连老娘塞一把柴火到炉灶里，头也不抬。
沈舟平想笑，到底没有笑出来。
在连家吃的第一餐，是一种奇怪的浆水和鸡蛋。黄澄澄的浆水，里面有可疑的固体悬浮。而鸡蛋，就是最简单的白水煮蛋。连老娘闷不做声端坐在桌子一角看，沈舟平却是处之泰然，面不改色地送了一勺子浆水到嘴里，略一咀嚼后便放下了勺子，干脆地端起碗来喝。
“那是玉茭面做的糊。”
等沈舟平放下空掉的碗后，连老娘低低开了口。
“很好喝。”沈舟平微微笑。
其实并没有说谎。虽然颜色看起来有些恐怖，样子也难看，可真个喝到嘴巴里，还是能尝出些清香与甘甜。并不是大城市里能瞧见的东西，可是真的算得上美味。白水煮的鸡蛋，轻淡无味，也是沈舟平最最抵触的东西，却还是吃得干净。
而这一餐饭，居然就有了些考验的意味。等连老娘收拾了碗筷后，脸色不觉就好看了许多，连话都多了几分。
沈舟平却不觉开心。
那种显而易见的冷淡与敌意，并非出自本意，却更加让人辛酸。不是害怕，不是仇视，只是自觉高攀不得，骨子里的自卑牵扯出了类似目空一切的冷意。将连老娘的一言一行收进眼中，沈舟平忽然就有了点不确定。
不确定，印象中那道冷傲自清的身影，骨子里可是也如眼前的老妇一般，自卑到绝境？
不确定，却也渐渐生出点自我唾弃。以为自己看透了那人，后知后觉，方知看错几许。如今才知，原来是彻底看错。
一个自卑到骨子里的人，因为自惭形秽而自动划清与别人界限的人，聪慧如己，如所有人，怎能看做是那人孤芳自赏到极致？
认清了，便自嘲，想要笑，却再也笑不得。只生出些念想，想要拥那人在怀中，用自己全部的温柔填平那人心中的空隙。
想要她幸福。
可是，还没等他沈舟平展开怀抱，那人已经投进了别人的怀中。
天还没亮就自作主张跑到镇上购买日用所需，不经意瞧见新鲜出炉的报纸，看到占了整个篇幅的报道时，沈舟平只觉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无意识地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因为肾上腺素分泌过多导致的心跳加速，一种不正常的亢奋，需要的是大口的呼吸，用力呼吸来平复。
结果却做不到。
张大了嘴，空气却总也进不到肺里。心跳得快要炸开，还混杂了些酸麻的钝痛。可是，不能露出一丝一毫。
因为他是沈舟平，处变不惊云淡风轻的沈舟平，所有人眼中那个脱了七情六欲的沈舟平。
回到村子时，已经过晌了。将吃穿用度一一搬下车，连老娘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不发一语。等到拿出密封好的药袋时，连老娘的脸在一瞬间变成了死灰。
“最后的日子，会比较辛苦。止痛药已经派不上用场了，里面是些吗啡的针剂。觉得受不了了，就让村子里的医生帮忙打一针。”沈舟平别开视线，脸上多了些歉意。“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带乔乔回来。”
连老娘一脸的怪异。最终，还是伸手来接住了药袋，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你这个孩子。吃过饭再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