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梁音回国了,按照往常的习惯,她要先回到郊区的别墅,洗个热水澡,再好好地睡上一觉;但是今天,她叫了出租车,直接前往舞蹈学院附中。
所有的学生都等在舞蹈房里,梁音回国之前就通知了他们,今天中午12点,全部在舞蹈房集合,开会。学生们安静地等待着,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样着急的开会,到底是为了什么。
梁音到了,她带着一幅墨镜,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风衣,系着一条黑色的窄丝巾。她一进门,环视了学生们一圈,也不多说话,坐到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开始吧,高年级的先来。”她说道。
学生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展示基本功,梁音目不转睛地看着,任何一丝不足都逃不出她的眼睛。她犀利的目光,面无表情的脸庞,让这些年轻的学生压力倍增。没有人敢乱说话,更没有人敢笑,这氛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舞蹈考级的现场,不,比那还要紧张。
“你没有好好压腿。”突然,梁音对一个女生说道,那女生立刻停止了动作,站得笔直,睁着大眼睛盯着梁音。“继续吧。”梁音又说,她的声音很轻,但不容置疑。
练功房里的气氛压抑极了,学生们都能感觉到他们的老师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愤怒,梁音轻轻的声音里,是和深秋一样的冷意。这些艺术系的学生,尽管年纪不大,但他们比同龄人经历地更多,社交接触面更广,因此有了更加敏锐的察言观色能力。或许你会认为这种“看脸色”的行为太过世俗,但世俗往往是现实世界中的生存第一要义。
高年级学生做完了基本功,轮到刚入学的新生了,梁音对新生稍显宽容,或许是因为这些孩子才刚刚入学,还没有艺考的迫切压力。终于,轮到夏洱了。
此时的夏洱,已经用上了拐杖,是那种腿受伤的人常用的腋下拐杖。上周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她就用上了这玩意儿,因为她的左脚正处于观察期,所以最好一点儿力气也不要使,更不要说跳舞了。夏洱满心希望经过一周的修养,她的跟腱能够康复,但她显然太天真了。
梁音看着夏洱,夏洱无措地站在那里,亭亭玉立,但眼中没了神采。
夏洱,这个她最看好的学生,极富灵气的芭蕾舞演员,勇敢的十六岁姑娘,如今没了跳舞的“兵器”。
练功房里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夏洱叹了口气,终究是躲不过的,她对梁音讲了事情的经过和医院检查结果。
“所以,我就用拐杖了。医生说,是过劳损伤,可能,可能要……可能要暂时不能跳吧……”说到最后,夏洱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
“跟腱炎。是吗。”梁音重复了一遍。
“嗯。”
“复查结果出来了吗?”
“没有,明天去医院拿。”
“跟腱炎,不能治愈的话,是不可能跳舞的。”梁音说。
夏洱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梁音。三个月前,她还是神采飞扬,像暗夜里的精灵,黑色的眼眸闪闪发光,而如今,她像秋风里的一片落叶,连拐杖也支撑不住她下落的身体。
“我一定会好起来的!”突然,夏洱抬头说,紧紧地盯着梁音,“我还能跳!”
梁音摇摇头,“我知道什么是跟腱炎,这不是强逞能的事情。等待复查结果吧,不过,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夏洱还想再说话,梁音站起身来,走出练功房,末了,她回头说道:“同学们,照顾好身体吧。”
夏洱追出去,程曦一把拉住了她,“别追了,让梁教授回去休息一下吧,她一下飞机就过来了,衣服都没有换。你也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拿到复查结果再说,今天你就是有一肚子话,也解决不了问题的!”
夏洱等了整整一个晚上,舒怡看见她的样子,很着急,但不如何是好。舒怡是和夏洱一同在“夏至之夜”晚会上表演的同伴,更是她的室友,舒怡知道夏洱有多努力,她知道夏洱嘴上说着不在乎、自己还有另一条路,但夏洱自尊心极强,如此的打击快要让她崩溃了。
“夏洱,你睡觉吧,明天再和梁音老师说说。”舒怡说。
“你觉得我还能跳舞吗?”夏洱问。
“我,我也不知道。”舒怡坦诚的说。
“如果不能跳舞,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你很聪明,干什么都没问题的!”舒怡说。
“可是,如果不跳舞了,我还在这个附中待着干什么呢?以前,整个学校只有我一个人搞文艺,别人说我是怪胎,现在,整个学校只有我一个人不搞文艺,呵呵,你敢想吗?”
“夏洱,你别伤心,就算不跳舞,还可以唱歌呀!我们学校有声乐专业呀,也很好的,再说,现在结果还不定呢。”
“声乐?你知道我唱歌有多难听,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唱歌的。”夏洱失望的说。她真的失望极了。
“别别别,你别哭,还有梁音老师,她神通广大,一定会帮你的!”
“梁老师?她可能决定不要我了……”说着,夏洱再也忍不住,一颗眼泪掉进被子里。
夏洱真的说对了,此刻梁音正在做着“舍与得”的掂量,不过,她倒不像夏洱那么伤心,实际上,她一点儿也不难过,只是有点可惜,本来这姑娘是可以为她带来更多荣誉的。梁音怪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把眼睛放亮,“夏至之夜”有那么多好苗子,早知道夏洱会得跟腱炎,她就不在这姑娘身上浪费一个宝贵的入学名额了。
明天复查结果一出,这姑娘肯定会来找自己,梁音心想。如果她康复了,那自然是好事,一切照旧;如果她不能康复,或者如果她的康复是以减少运动量为前提,那么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梁音心想。
回想二十年前,18岁的梁音同样尝过跟腱炎的滋味。那时,她即将参加艺考,就在艺考前的一晚,她的左脚如针扎一般疼痛,过度的疼痛让她差点昏过去,她直接摔在了练功房的地板上。但是,第二天就要考试了,好强的梁音决不允许自己放弃梦想,放弃这个破门而入的机会,因此,那一晚,她把自己的右脚浸泡在冰水里,以麻痹自己的感觉神经。二月的深冬,北京零下二十度,梁音的右脚插在慢慢一桶冰中,她的体温都能把冰块融化。第二天,梁音的右脚没有了知觉,她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芭蕾舞鞋的触感,就这样,她凭借肌肉记忆跳完了所有舞蹈,非常完美。
梁音泡在浴缸里,回忆二十年前的往事,水温很热,蒸汽腾腾,但她还是打了一个冷战。
没有人的成功,是轻轻松松的。梁音在心里说道:好在,小姑娘,你还有别的退路,而我也不是一个冷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