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院子里,往那些死而复活的花上面盖上一块薄薄的布,冬天来了,可能会下雪,会落冰雹,会吹来很冷很冷的风。
可是这样,并不能护花周全,冬天的花儿本大多数都是活不下去的,爷爷毫无办法左右它,他只能往上盖上看似有些用处的布。
刚盖上几块,雪花便从空中飘落,落在了爷爷身上,随即化成了水滴。爷爷哆嗦着身体,加快了盖上薄布的速度,他用手扶着沿路的支撑物,脚却始终迈得很小。
岁遥目不转睛,看着飘落的雪花。
越下越大了呀。
屋内的炉子熊熊燃烧着,岁遥坐在炉子前面,他觉得好冷,他已经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将自己埋进厚厚的衣服里面,可还是好冷。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所有的寒冷席卷到他的身上,深深地刺入骨髓中。岁遥感觉身体深处冷得发疼,浑身忍不住地颤抖,像有一块冰,堵住了体内所有的口子,闷得发慌。
他恨不得捡起一块烧红的碳,吞进肚子里,只有这样,才能融化体内的冰。可是他深知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他会更难受。
可该怎么办呢?他并没有想出答案。他的思绪被严寒冻僵了,除了答案显而易见的常识,他无法找出其它问题的答案。
屋子外面的爷爷忽然变得很着急,他左顾右盼,一幅茫然失措的样子。岁遥知道他在干什么,这也是个近乎常识的浅显问题。爷爷一定是发现少了一些布,有一些花没盖上,雪还越下越大了。
那一些布,此时就在岁遥的屁股下面和身上,他很冷,他不自觉地挪到了布的上面,不自觉地披上了几块布,不自觉地默默坐在一旁。
爷爷一直没有发现,他一直在外边团团转。
岁遥依旧静静地坐着,他的脑袋无法认清当前他做的坏事,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找不到理由让他变换一下身体的动作,以此应对当前的处境。
他只是在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想法,丧失了作为生灵的根本。他将会一成不变,直到恢复所有的思绪。
岁遥隐隐觉得不安,他开始恢复思绪,开始面对当前的处境。
“爷爷。”他叫了一声,却很小声,他的思绪还未告诉他,爷爷离他很远这件事情,他总觉得爷爷应当听得见。
岁遥抓起身上的布,站起来,走出了屋子的门。
爷爷看见了他,似乎要说什么话。岁遥没有理会,他没有多余的思绪理会,他径直走过爷爷身边,走到那一方暴露在外的花儿旁。
别出来外面太冷、屋里火炉暖、你回屋里吧……爷爷嘴边涌出许多话,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岁遥走到花儿前,蹲下来,伸出冻僵了的手,他的手指保持着半握的姿态,屈伸不得。岁遥使劲要伸直手指,手完全不听使唤。他索性半握着,用指尖轻轻拂落花上的雪,花很硬,雪很冷,他都感觉不到了。
待他弄干净后,他将右手的布扔到了地上,他需要用上右手,他的右手还暖着。他抽出一块布,举高,想要将布抬起来,抬离地面,只可惜布很大,他很矮,他还太小。
爷爷从他的身后走出了,拾起了布的另一端,终于将布抬离了地面。爷爷走向花的另一边,他的步子很急,却始终很小。他们将布一扬,布高高耸起,又落了下去,他们随着布的下落放低手,让布缓慢、平直地盖在花上。爷爷站得比花高了许多,他必须弯下腰,用力弯下去,才能够得着花。岁遥直着身体,看着爷爷弓起的背,心中突然流过一道暖流,这道暖流释放了一些被冻僵的思绪。
“爷爷……”岁遥脑子里叫唤道。
可现实中,他们相顾无言,一直重复着,拂掉雪花、往花上盖布。雪花变得大了,岁遥头顶的黑发夹杂着白雪,看着像是一个老到了一半的人。他一发抖,立刻将头上的雪甩下去,他看向爷爷,爷爷还在弯着腰,吃力地整理着布,爷爷头上已然雪白,雪地下的阳光尤为刺眼。
岁遥站着不动,眼中爷爷的脑袋上闪着白光,总看不清头发之上,是否落了雪。他丝毫没有想过,要换一个地方,往旁边走一下,稍微闭一下眼睛,便能看清了。毕竟他的思绪还僵着。
忽然爷爷脚底一滑,他连忙伸出手,撑到了雪地里面,陷了进去。岁遥心里一惊,竟要喊出声:“爷爷……爷爷……爷爷……”
“别……”
岁遥终究没有说出口。
满院子的花都盖上了遮雪的布,雪也确实下得大了。雪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显得他们都很老,苍白是老的颜色,被掩埋是老的结果。岁遥老了一半,爷爷佝偻的身上,堆上了许多雪。
爷爷直了直腰,抖下了一些雪,率先朝着房屋里走去。岁遥不自觉地跟着爷爷转身,他看着爷爷的后背,好矮,他觉得爷爷的后背好矮,以前站在爷爷的背后,他满眼都是爷爷的身影,可今天,他的目光越过了爷爷佝偻的背,看向了不知名的前方,看到了路上唯一的、黑色的终点。
爷爷终将走过去,岁遥终将尾随而至。
“爷爷,我去躺着了。”岁遥又烤了一会儿火之后,终于说出了话。不过也只能说出,平日里,很常见的话。
爷爷从旧柜子里面,搬出一张厚被子,他就像刚才盖花那般,细细地将岁遥盖住。岁遥露出个脑袋,看着窗外的飘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好大啊,明年的粮食,是不是就得变少了,还有咱家的花,活不过这个冬天吧,这么冷,雪这么大,它们会死的吧……”
爷爷把手伸到岁遥的脸上,不停地搓着,即使爷爷的手早已长满了茧,可还是经不住这冰冷,他仿佛在摸着一块冰,一块极寒之地冰冻千年的冰。
寒冷的源头,岁遥的脸蛋,已经结出了一层薄冰,他呼出的气,宛若寒夜的风霜。爷爷在用力地搓着岁遥的脸蛋,妄想着再极寒之地生出一些热度。
爷爷的手已经僵了。
岁遥的思绪被冰封了,隔上了层层的冰门,他要被寒冰夺取所有的意识,他渐渐地迷糊了,眼前泛起一道光,遮住了世界本身的模样。他长长地呼出一道寒气,嘴巴微动,始终说不出那句话,那句完全的话。最后一个词在他心里反复环绕,始终找不到出口,终于也渐渐衰退了。
“……担心。”
岁遥身上的冰越来越厚,仿佛躺入了一口冰棺。爷爷的手已无法触碰他的脸,摸到的,只是冷冰冰的一层冰。爷爷收回来疼痛无比的手,捂在衣服中,他的手好冷,他的手也好痛,那股疼痛钻进他的心里,他跌倒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默默地忍受着痛苦。
他要把这所有的痛苦,独自咽下去。
这便是岁遥的病,这便是他们二人活于世间,背负的命。
第一场雪,刚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