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的时候起了雾,黑沉沉的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罩,零星可见的几颗星星挣扎着发出幽魄的光,一弯冷月高挂枝头,月光穿透浓雾落在地上结成凝霜。
被厚重的雾气笼罩之下的G城如同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凄凉而又寂寞的味道在飘散。
“吃点东西吧。”黎母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看着面色苍白的殷雅君,“已经没办法挽回了,这一切。我丈夫会帮你们的,他已经派了很多眼线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揪出那个幕后主使……或者说,查清楚真相。”
“没用了……没用了……”
她无力地瘫坐着,双手抱头,那双红肿的眼睛再次涌出泪水。
“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雅君,你要振作起来。”
殷雅君抬眸,视线不断游离,空洞的目光望着落地的玻璃窗外。
她轻轻开口。
“你答应我一件事行吗?”
黎母静静地看着好友,过了几秒后叹了口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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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今天出去集市,还是没有人愿意卖东西给妈妈吗?”
江存善坐在餐桌前,看着背对着自己在洗菜的妈妈。
“嗯,这是黎叔叔送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江存善又问道:“爸爸一定还活着,对吗?”
“……对,他一定还活着。”
一提到自己的丈夫,殷雅君又觉得难过了,使劲儿憋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流出来。
她擦干了手,拿起包里放着的一罐水果糖,走到江存善面前。
“等爸爸回来的时候吃一颗糖,我们存善心里就不会那么苦了。”
“妈妈又哭了吗?”
江存善拿过她手里的糖,看着妈妈眼里的点点泪光。
“没有。”殷雅君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看着不经世事的女儿,勉强笑了笑,“存善要去江边看烟花吗?”
“现在吗?”
“是的。要去就去吧,别太晚回来。”
“妈妈不去,我也不去。”
“没关系,去看吧。妈妈待会去洗澡,然后准备晚餐。”
江存善抿了抿嘴唇,把糖果放在桌子上。
“好吧,那妈妈,我就在门口看。”
“好。”
江存善刚跳下凳子,被殷雅君大手一拉扯进了她温暖的怀里。
“存善,妈妈不想失去你。”
“不会失去我的,我会一直陪妈妈。”
“乖孩子。”殷雅君揉揉她的头,凝视着江存善的眼睛,“存善,接下来妈妈说的话,请你一定要听好并且牢牢记住,好吗?”
“好。”
江存善乖张且认真地点点头。
“不论未来如何,你要坚持走下去。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你也把爸爸的梦想一同背起。而你爸爸最大的梦想,是希望存善能健康快乐地成长。所以你不能失败,你必须要替我们坚强地活下去——”
“答应妈妈好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好,存善答应了。”
“去玩吧。”
目睹江存善蹦蹦跳跳出了家门,殷雅君闭上眼睛,独自呢喃。
“存善,对不起。妈妈没有勇气再陪你走下去了。”
请原谅我的自私。
只有死,才是对我唯一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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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分钟,江存善回来时没有见到妈妈的身影,以为她只是去洗澡了。
然后她等啊等,等了一个多小时。
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江存善走到浴室面前,敲了敲门。
“妈妈,妈妈在吗?”
她侧着头把耳朵贴到门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妈妈?”
“妈妈,我进去了哦。”
江存善拧开门把手,推门而进。
白晃晃的灯光下,殷红的血淌了一地,殷雅君左手握着一把匕首,了无生气地躺在浴缸里。水被血染红,开出一朵朵妖媚凄美的花。惨白的皮肤昭示她生命的终止,那颗为拼命活着而跳动的心脏变得平静。
那一刻开始,江存善的世界就是这样归于安静的。
天空中烟花绽放的声音,公路上轿车鸣笛的声音,隔壁小孩哭闹的声音。
都听不到了。
江存善拼命地安慰自己,妈妈只是睡着了,妈妈只是太累了,只是不想再承受这些了。
直到看着妈妈被白布盖上,直到医生宣布她割腕后生命的终结,直到江存善走进墓园。
直到她被父母生前的亲朋好友指责谩骂为“害死父母的灾星”。
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天,她呆呆地看着医护人员把母亲送往医院,看着记者在一旁咔嚓咔嚓地拍照,看着宋宛菲面无表情事不关己地记录一切。
她愤恨——她发誓将永远记住宋宛菲这个人,记住宋宛菲的新闻误报带给她一家的所有灾难。
那一天,她跪在殷雅君的墓碑前,才知道撕心裂肺。
那一天,她在厌恶、同情、嘲讽等各种各样的目光下离开墓地,第一次这么不知所措。她恐慌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咬着牙噙着泪,用力在这嗡嗡作响的议论中缩小自己,缩小那份打击。
突然她感觉手被一股大力拽走,腿脚随着那力的方向不停地奔跑,温热的手掌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可是模糊的视线已经让她辨不清是谁了。
前面那人突然停下转身,让江存善撞进了一个怀抱,还有一个温和的声音轻响着:“难受就哭吧,忍着很难受的,都发泄出来吧,你还有子琛哥呢……”
是邻家的那个哥哥。
江存善因着这一句话泪如泉涌,崩溃的心情再也无法收拾。她也不管身边是否有其他的人了,只顾着抱着这个光一般的救赎无法抑制地痛哭。
那一天小小的女孩蜷在男孩的怀里,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天男孩紧紧抱着女孩,时不时地轻拍她的背为她顺顺气,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呢喃几句。
“以后你就要住在我家里,所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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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的日子归于平静,父亲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消息,宋宛菲也因为被调去国外,没有再来江家赚热度。
黎子琛的父母受殷雅君之托收养了她的女儿江存善,为了掩人耳目,便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江浔鹤。
因为从小就熟识,所以黎子琛家里的人都对江浔鹤很好;可就是因为从小就熟识,她不敢再随意接受他们对她的好。
那一天她决定离开G城只身去云德之前,还去了墓地一趟。
江存善放下手中的白玫瑰,抬手拭去了碑上的灰,指尖轻拂过那张笑靥如花的脸,眼神暗了暗。
她看见了平日对她百般疼爱的母亲,那个连眉眼都温柔的女人——带着对世界的憎恶,永远地离开了。
耳畔突然响起母亲的声音。
“乖,妈妈不能陪你走,妈妈要陪着爸爸。”
只是江浔鹤永远不会知道,殷雅君也是幸福的。因为在生命的最后,她还看见了她的女儿。
江浔鹤一度想把他们的回忆在脑海中深藏,可那些美好的记忆却像荒草一样在她心底蔓延。
无能为力,任其疯长。
然后她只能把深深浅浅的疼痛拘在手心,压进胸腔的某个角落里。
这样长大了的,十七岁的江浔鹤。
摆在她面前的,是庞大而茫然的人生。
时光微微一笑,把这一页,抬手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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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好像孩子般的脸庞,却又变成了苍老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