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中，我赤着脚，一步一步走上紫宸殿长长的台阶。
鲜血顺着我的膝盖流下，同雨水一起在我身后形成一条暗红色的细流，那道细流拾级而下，染红了匍匐在大殿前的那条白玉巨龙。
“你昏倒那日，西麓大军已在暖风阁的帮助下成功攻破皇城，将齐国皇宫重重包围，陌谦如今不过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罢了。”
“陌容之所以迟迟不敢攻进皇宫，还命人不断往宫内运送物资，便是怕陌谦一旦疯癫起来，再次对你狠下毒手——”
夜晨飞沉静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此时，我已来到大殿之外，看着敞开的殿门，慢慢走了进去。
如今整个紫宸殿一片凄清，再无往日灯火辉煌，我在漆黑中环顾一圈，顿时将视线定格在了大殿正中央的龙椅之上。
陌谦穿戴整齐地坐在上面，神色庄严而又肃穆，仿佛在等待阳光升起的那一刻，即将陆陆续续前来上朝的大臣们。
我默默地走上前去，然后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记得当年，便是在这座大殿之中，亲口将你册封为齐国皇后。”陌谦抬起头，看着我温柔地说道，“那日，你穿着我亲手为你准备的吉服，慢慢走进这紫宸殿内，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那一刻，我恨不得将你亲手杀了。”我冷冷地说道。
闻言，他不禁低头一笑，“他到底有哪里好，你当真就那么爱他？”
“即便没有他，我也不可能爱上你，”我说道，“对于一个根本就不懂爱的人，如何值得被别人去爱？”
整座大殿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这时，我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喧嚣，转过头去，顿时见到远处的夜空下，已然火光通天。
“他终究还是按耐不住了。”陌谦在我身后说道。
我再一次看向他，只见陌谦一脸沉静地望着远方，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淡然。
也许到了这一刻，他也终于解脱了。
这时，只见他忽然冷笑一声，随即自嘲道，“我装了一世，争了一世，斗了一世，谁想到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我看着他颓败的样子，若是放在曾经，或许还会心生一丝怜悯，然而时至今日，我只会觉得这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
“这些年你为了争权夺势坏事做尽，善恶到头终有报，眼下就是你的报应。”我淡淡地说道。
“我的生母出身微薄，所以我自幼便在这宫中受尽白眼，连个最普通的宫女都可以对我这个皇子颐指气使，”说到这里，他看向我，神情凄楚的说道，“你可会想象得到，寒冬料峭，一个十岁的孩子，被宫里的侍卫扒光了扔在雪地里嘲笑的滋味？”
闻言，我顿时双目微瞠，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公道可言，那些所谓的强者所仰仗的，只不过是人们对权势的畏惧罢了。若我不争不抢，便早晚会被人玩弄致死，然后丢弃在这宫中某个阴暗的枯井里，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陌谦看着我，平淡地说道。
身后的火光越来越强，甚至一直照到了紫宸殿内，我蹲下身，抬头看向他眼中火光的倒影，眼中再次落下两滴泪水，“即便是到了这一刻，你都依旧没有半分觉悟。”
他抬起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摸着我的脸，轻轻一笑，“云儿，我真的爱你。”
只是，你真的不会爱。
我一用力，又将手中的刀刃捅进去几分，“这一刀，是为了梁国白白死去的三千将士。”
手起刀落，陌谦趴在我的肩上，我感到背后流下一道滚热的液体，“这一刀，是为了受尽虐待，凄惨死去的代书。”
“这一刀，是为了陌容全府上下一百三十六口人。”
“这一刀，是为了被屠城之后，无辜死去的梁国千万百姓。”
陌谦的身体越来越沉，我用沾满鲜血的手将刀从他腹中拔出，再一次狠狠地刺了进去。
“这一刀，”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我痛苦地闭上双眼，哽咽道，“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大殿外，雨势暴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突然落下一道惊雷，将整座紫宸殿照得通亮，他的身体从龙椅上滑落，我丢下手中的刀，一把抱住了他。
陌谦看着我，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擦去我脸上的泪水，“雨天寒气重，为何不多穿件衣裳再出门——”
他的手还未碰到我的脸，便重重地垂了下去。
此时此刻，他安静地躺在我的怀中，宛如睡着了一般，整座大殿清冷萧瑟，龙椅之下空无一人，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争了一世，最终一无所有。
我站在紫宸殿的屋顶上，眼前，是整个齐国皇宫。
瓢泼大雨冲刷着这些皇宫高墙，它们数百年来静立在这片大地上，看尽腥风血雨世态炎凉，最后洗尽铅华，迎来一次又一次朝代更迭。
雨幕之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漫天星光下，孑然而立的身影。
“云儿，等这一切结束了，你同我回到那个小屋，我们在那里跪拜天地，结为夫妻可好？”
狂风吹散我的长发，倾盆大雨之中，我孤寂地立于宫墙之上，微微一笑。
那些画面，真美啊。
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皇宫内火光连绵，一大批人马正在朝紫宸殿疾行而来，我抬起头，沉静地望向远方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我这一生，做错了许多，错过了许多，有过义无反顾，也有过无可奈何，可我并不后悔。
“若有来世，我不再是一国公主，而你也不再是战功赫赫的皇子，我们就做两个最普通的人，然后你娶我，可好？”
眼前的宫门被人轰然砸开，我看到大雨中，有一个人一马当先，风驰电掣地朝此处狂奔。
我闭上眼，慢慢张开双臂，感受冰冷的雨水尽情地拍打在我的脸上、身上，随后踮起脚尖，纵身一跃。
“云儿！”
他近乎疯狂的嘶吼在滂沱大雨中传来，转瞬消散在呼啸的狂风之中，我看着眼前极速靠近的大地，释然一笑。
这一次，你是真的抓不住我了。
一叶红纸飘零在地，受雨幕冲刷，上面的字眨眼已消失不见。
红尘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