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央视网报道：2018年中央将继续严格遵循“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定位，以及“稳地价、稳房价、稳预期”的目标，坚持房地产的调控政策不放松。。。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口号深入人心，地方政府面临的环保压力更加明显，预计今年，环保治理力度将持续加大。。。
傍晚，向中诚半靠在沙发上，听着新闻频道女主播好听的声音，一脸黑线。是的，今天已经是张市长第N次开会拍桌子了，原因就是以他做为负责人的文旅街项目，已经停滞了近一年的时间。
文旅街是D市市高官亲自挂点的项目，当初为了促成项目审批通过，市委甚至带着整套班子向省里立下了军令状。而联合地产最终获得了该项目的开发权，向中诚是联合地产的总经理。项目一确立，媒体宣传便铺天盖地而来，一时间文旅街成了D市地产的焦点，地标性建筑，史无前例，三千年文化底蕴，各种名头振聋发聩，一时风光无两。
然而时过境迁，今天，业主再次围堵了文旅街售楼处。按合同约定去年9月份就该交房，现在已经延期了好几次，补充协议和赔偿方案却迟迟未定。
“你们把交房时间一推再推，我们一家老小住出租屋里几年，谁给我们交房租！“人们吵吵着要退房赔钱。
”我们自己的房子住得好好的，你们非要拆，当时说的多好啊？要给我们一个完美的家，那现在呢，我还能不能活着住进我的回迁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由她的儿子在后面推着，坐在轮椅上拍着胸脯说道。
”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向中诚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也知道，现在环保形势异常严峻，自开工以来，我们项目接到政府明文的停工令就达二百多次，环保一级二级响应接连不断，这也使我们的工期受到严重的影响。我们公司也在积极地寻求各方的支持以期尽快完工。。。“向中诚手握麦克风，嗓子已经喊哑了，然而业主们不再吃这一套，狼来了的故事听得太多了。
”你们每一次都这么说，是，政府让你们停工影响了工期，可是合同摆在那，延迟交房造成的损失不应该让我们业主来承担吧，再说了，从去年开始，你们工地就一直大门紧闭，要是你们一直施着工，我们也不至于过来找，起码有完工的希望，可是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你们公司拖欠施工单位工程款才导致了工地一直停工！“一个业主言辞犀利地说，他们自己有一个业主微信群，什么人都有，消息灵着呢。
“就是，我们就在边上住着，一年了就没看工地里干活！我们给你的可是真金白银啊，你不给施工单位工程款那我们的钱去了哪里？”业主们又嗡嗡了起来，声音仿佛要把屋顶掀翻。
向中诚心里发苦，他何偿不想加快施工进度，早点交房，完美地把项目做开业，也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再添一颗星。可是项目的回款资金已被老板投入到另一个项目里去了，而那个项目也在苟延残喘自顾不暇，集团的钱又在维持股价上分散了不少，一时半会儿根本周转不过来。
市政府协调小组下午在二楼办公室约谈了联合地产的总经办成员，要求尽快解决与施工方面的分歧，尽快复工。会上业主代表中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是老红军的后人，她的父亲曾经为新中国的成立洒干了热血，而她也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奋斗了一辈子，老来身受癌病折磨，当刚做完手术的她有气无力却又掷地有声地质问张市长，这就是你兑现给人民的承诺？张市长听到这里红着眼给向中诚拍了桌子，这个月不开工，你们联合地产所有项目退出D市，原话其实就是滚蛋。张市长和高书记年纪轻轻的就爬到了这个位子上，这在全国都是屈指可数的，本来进省委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就因为这个文旅街项目，他俩没钉进省委而是被牢牢地钉在了这个小小的三线城市，前途难卜。
无论如何得让工地动起来，向中诚心想。
（二）
“领子，什么事这么着急，老大让咱都把现场手里所有的工作放下回去开会？”老陈问道。
“不知道啊，应该是复工的事吧”我说道。由市政府做中间人，集团总裁跟总承包单位的谈判已经进行差不多一周的时间了，也该有结果了，复工准备工作早就已经做好，只要总包同意开工，那肯定就是没日没夜的一场恶战。
军令如山，会议室里，工程部十多号人除资料员小杜休产假外都已到位，连休病假在家的韩大东都赶了回来。
“领导，大家都到齐了”部门经理马泉环顾一下四周，对张国家问道，“会议开始吧？”
张国家是集团刚招来的工程副总，联合地产的人员流动比以往所有地产的流动性都要大，大家曾经在一次喝酒时粗略算了一下，自动工以来，工程部从上到下人员换了三十多个，单主管副总就换了五任。保持适当的人员流动性，对公司是一件有益的事情，但是像这种大换血似的流动，对公司无疑是不利的，甚至有时候可以说是致命的。每一个老员工的离开都会造成公司资源和信息的流失，施工现场的一些事情，尤其是已经隐蔽了的部位，交接三任基本上就会面目全非，何况还不止如此。
“好”张国家点点头，“我想经过这段时间，大家都猜到了，这次总包谈判不是很顺利。再多的话就不说了，现在我按照总经办的决议，部署一下工程部下一步的工作内容。”
“现在经市政府协调，将有一批优质的土方免费提供给我们，现在我们趁着与总包关系缓和的大好时机，开始存土工作，以备日后回填使用。”张国家说道。
“可是现场还没有达到回填土的条件，”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很多顶板部位防水没有完成，现场也没有太多能存土的空间，即使把现场所有的材料场地存满也只能存一万多方土，而且这些地方如果存上了土，一旦开工将影响所有单位的材料周转和道路运行，如果总包复工考虑到南侧基坑开挖，还将有近两万方的土方无处安放。。。”文旅街项目南侧基坑尚未开挖完全，因为这之前是原清真寺的占地，在政府的协调下，清真寺在一个月前才刚刚拆除。坐在旁边的小胡在桌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腿，示意我闭嘴。
“后边的事情领导自有安排，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执行！”张国家面露不悦，言辞犀利地说。
“可是这样做，后期我们再处理起来会更加掣肘，增加的大量成本对公司无法交待。。。”没长脑子的我想继续说下去，张国家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其它的事听公司安排就行了”
我无耐闭上了嘴，心里暗暗发苦，心知这样操作的结果，以后再想复工将更是难上加难。
会后我们的老大马泉把我拉到一边开导我，“你以为就你知道现在不是存土的时机？在场那么多人都是干了十几二十年的工程师谁不知道？向中诚、张国家难道会看不到这一点？大家都不说。现在的形势是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活下去，先存活下来才能寻找机会突围，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马泉是目前项目上的员老了，在他眼里，可以说我们都是新来的，做为部门老大，对下属就像老师对学生一样包容，又敢于承担责任，因此在员工心中威信极高，甚至超过了向中诚。他说的很对，现在的房地产大环境就是这样，连万科都在年会上发出了“活下去”的战略大纲，更何况是我们，如果工地再不整出点动静来，对政府对业主对老板都无法交待，这一大伙子人全都得下课。
于是存土政策开始执行，当晚，环保运输车就轰隆隆地驶进了工地，拉着不知从哪个项目开挖出来的土，一车车地卸在了文旅街的场子里。大家分成了几组轮流值夜，我和老陈值首个夜班。来往的大车快速穿梭，忙碌的零工不停地冲洗，看起来工地干的是热火朝天，可是只有我们自己能看到这表象下的暗流涌动。
政府的这高明的一招，即暂时缓解了文旅街项目的业主上访问题，同时解决了另一个重点项目土方无处排放的诉求，一举两得，不，是三得，还保住了一大群人的饭碗。
而环保方面对土方作业的要求，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上，根本没有哪个工地能够真正地满足。也就导致了进土过程经常被渣土办、环保局、城建局、市政城管等等部门轮番的卡壳。我们都想不明白工地对空气质量能有多大的影响？一有环保应急响应就停工，挂着市重点民生工程名头的也不行。后来在偶然吃饭时我突然就懂了，谁都得保自己的饭碗，即使科学家明确表示造成雾霾的pM2.5主要是化学微颗粒也不行，工地有点扬尘就是污染，就必须得洒水，必须得冲洗，冬天结冰路滑不安全？那是你们施工应该考虑的事情我才不管，老百姓没活干饿肚子？那也不是我考虑的事情反正我饿不着。我只要市里领导们检查时看到路面是硬化干净的，空气是清澈透明的，所有的土甚至砖和钢筋、木方都得是覆盖着的。。。
（三）
经过几个月陆续的存土，文旅街到处都堆满了土，连地下室都堆上了土，成功地让外界看到了我们正在施工的假象。就这样，“活下去”让现场施工环路变成了单行道，狭窄的道路两旁堆满了土方，稍微大点的车就无法调头，严重地阻碍了车辆行走。
这也就为后来总包拒绝进场复工提供了良好的借口，区政府市政府协调时总包就可以这样说，您老看看场子里到处都是大土堆，连能走车的路都没有，我钢筋运输车进不来，没有垂直运输、没有材料，工人来了也干不了活。
于是各方面的压力来了，为了创造条件让总包进场施工，经过几番论证研究，总经办下达了“排渣”的指令。由于有了上次劝谏我差点被辞退的经历，所以这回大家都老实多了，我们“当兵”的就是要打仗，仗怎么打我们说了不算，能不能打赢也不是我们说了算。
费尽周折拉进来的土方，现在要以排渣的名义倒运出去。
“你们工地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进土一会儿又出土的？”土方单位小王嘲讽地问道。
“这不正对你的口儿吗，有活儿干。”我说道。
土方单位在外排点这里按外排土方量收钱，拉到别的工地回填卖土再收钱，这就是土方暴利的潜规则，也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斗兽场，之所以各方势力没有发生冲突，是因为各土方单位都有一个背后大老板做总协调，那就是手握权力的那个职能部门，各土方单位都要按营收百分比给它交”保护费”，要知道想要办出一套合法的土方外排手续那可不是跑跑窗口、动动嘴皮就能搞定的。
“你们拆迁那会儿可是牛气的很哪，”小王继续闲砍。
“那时候这片儿有个古寺，庙里面的和尚拒绝拆迁，喊着口号打着条幅说要与寺院共存亡，结果你们老板养的一群特勤天一黑就围了过来，那些和尚半夜被带走关起好吃好喝地伺候上，早上再给送回来，古寺就这样没了。啧啧，真特么牛X。”小王咂咂嘴感叹道。
我震惊地听着仿佛是电视剧里的桥段，心里默念了上百遍的阿弥陀佛。
“我觉得你们工地现在这样，很可能是佛祖在惩罚你们。”小王一向口无遮拦。
“没有证据可不要乱说话，我就当没有听到啊。”我说道，小王鄙夷的看看我扭头继续发土票去了，因为场地的限制，白天要在场内用小车倒运，晚上再从门口用大车拉出去。
和进土一样，排渣运动同样受到了各个职能部门的阻挠，这里不再重复赘述，过程的艰难不难想象。
（四）
“领导，狗日的总包又把工地大门给锁了，现在负责打扫的零工都不让进。”我也站在工地大门口，听着旁边老陈在给马泉汇报，心里憋的难受。
转眼已是2019年了，这是自去年停工以来第四次与总包类似的交锋了。
排渣运动结束后，公司高层联合市委市政府一起对总包施压，要求立即进场施工，力求在雨季到来之前将剩余基坑的地下主体完成，因为基坑东侧紧临着居民区，有坍塌的风险，所以必须尽快完成主体施工以便进行回填土。
可是总包又继续提出条件，一是要求工地不得因环保等政府因素停工，再有要求占市政大街中断交通以做临时钢筋料场，最后也就是核心问题，要求甲方付清之前的进度款。
看到总包的公函，向中诚啪地甩到了桌子上，一向斯文的他口里大骂一群流氓。张国家和马泉站在一边，他们来送文件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看着领导发怒并不意外。
谁都知道，总包提出的要求除了要钱之外的大都是扯淡，而没钱是公司目前最大的软肋。南亚银行的人已经来工地考察了三四次，启动资金还是没有融到。当时银行的人只要一进工地大门，埋伏在楼里的我们就各自带着十几个零工开始表演，有的敲打钢管，有的往废砖上打电镐，有的就干脆来回的倒腾预制板，总之就是要做出施工热火朝天的动静，让银行考察的人回去汇报情况时，能给出积极的评价。
韩大东直接戏说我们都是一级演员，马总你天生就是做导演的料。大家一起跟着打哈哈，弄得马泉也是一脸黑线。不过大家都知道马泉不像张国家那么小心眼，他不记仇，这才在他面前啥都敢说。
要是张国家那可就难说了，据说这个人以前是管人事的，这回管起工程来，都是用的人事管理的手段，事无巨细都能条理清晰地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其实也对，作为领导要管好工程只要管好手下的这群人就行，用他的话叫让专业的人去干专业的事。但是新官上任得烧三把火，这不进土的事就差点把我烧掉，当时要在公司立威必须先干掉个出头鸟，正好我就冒出来了，借口是不积极执行公司指令，后来马泉带着整个工程部暂时保下了我，给了我一个月的考察期。这个出头鸟没干成，张国家立威失败，急需找个猴来打一顿好让所有的猴都老实。这个时候焦伟又冒出来了，因为家临时有急事他给马泉口头请假，想着回头再补录请假手续，这在任何公司都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却被张国家扣上了擅离职守的帽子，这回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机会，借一个月的考察手段逼迫人事部强行毙掉了焦伟。
在焦伟的送别宴上，大家一致的炮轰张国家，当然这个局是不会邀请他到场的。很明显，张国家这次立威也没起到什么效果，只是把大家再次推到了支持阵营的对立面去，臭了自身的名声还暗自欢喜地唱独角戏。
当然，这只是项目里的一个小小的插曲。用韩大东的话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总是会有势利的人就总是会有势利的事，哪个公司都有明争暗斗，见怪不怪。
（五）
经过几轮艰难的谈判，总包终于同意，在不支付总包工程进度款的情况下，由甲方找分包施工完成新增的主体工程，以抢在雨季来临之前完成临北大街的基坑回填工作。重大的安全隐患，总包也害怕。
于是，接下来就是成本口唱主角，一系列的招采动作持续了近半个月后，施工单位还是没有谈定。苛刻的付款条件、压缩到极致的成本和不可能完成的工期要求，以及项目在外臭名昭著的声誉，让很多投标单位都望而却步。
工程口开始不停地发函给成本口，言语肯切地表明厉害关系，要求尽快确定单位消除安全隐患。成本口便回函用流程来说事，请你们工程口的事项审批流程、减项签证审批流程尽快完成，以便于我部进行招采流程及定标用印流程发起的工作。然后工程口再发函给成本口：请贵部测算出金额以便我部发起减项流程，OA审批完再走一遍竞优后才能走直委事项流程。。。
就这样拖拖拉拉一个月后，招到了本地一家三级资质的小施工单位，让他们干一级资质才能干的工程。要求提供的施工组织设计、施工方案、人员组织架构和资质证明等等一样也拿不出来。但是就是这样的单位，也是我们求之而不得的，可这并不代表总包也会接受，总包要求分包想进场要办理进场手续，除了相关资料证明外最重要的是得先交四万块钱的管理费。分包哪里肯交，我都还没挣到钱先给你交钱再说了你是谁啊？我给甲方签的合同你从哪蹦出来的。事实上自从停工以后，总包所有的人员除了项目经理就只剩下几个门卫了，现场文明施工、扬尘治理、临水临电等等都是我们甲方的工程师自己在管理，所谓的管理费也确实令人难以接受。
分包眼看一天天的进不了场干不了活，本来就摇摆的心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要求解除合同并赔偿已进场的材料和人工损失。然后成本口开始启动谈判机制，然后愉快的谈崩。
无奈总经办再三研究决定由成本口再招一家分包进场，与第一家分包解除合同，于是前面说的招采动作再走一遍，中间还多了一道与原分包的清算工作。同样的一堆流程审批过后，新的分包终于进场了，这回总包倒是也不管了，可是原分包就开始堵在那儿，不付清我的钱谁特么也别想干。。。
（六）
2019年已经过半。
新的一轮排施工计划，然后推翻再排，然后再延期；与总包新的复工谈判还在无休止地进行着，大佬们一边打着嘴官司，一边还在不停地下着违背建设规律的指令；工地的闹剧还在不停地上演，工人们堵门，要钱，干没几天再罢工，再堵门要钱，如此循环。
而与此同时，已经进场的设备还在承受着风吹日晒，室内干完的装修已被雨水破坏的一塌糊涂，已开挖的基坑随时都面临着雨季坍塌的厄运。。。。。。
患癌的老太太还在简陋的出租屋里住着，据说那里冬天还没有通暖气。。。。。。
政府再也不信任联合地产，文旅街南段的项目直接由政府自己掌管。。。。。。
对于未来的命运，已不是我们这些小小的地产人能够擅自揣度，但是我们还是保持着憧憬，心向光明，希望黑暗早些过去，黎明早点到来，希望冬天赶紧过去，春天永不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