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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地说,以姥爷那敦厚的性格,单靠自己是很难白手起家的,管人都管不住,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并不都像传说中那么勤劳肯干——劳动人民都热爱劳动,也不会起来革命了。但即使最精明强悍的三姥爷,对最奸懒馋滑的员工,也从没搞过体罚,更别说批斗会了,顶多骂几句,大不了辞退。
好在姥爷国民党员的身份还没有暴露——知情的人不是逃走就是自顾不暇。批斗后大家如释重负,各自回家艰难度日。四姥爷原来在丹东这边家口最简单,只有四姥姥和一儿一女,上次逃亡是唯一全家都去北平的一支,这边什么也没剩,自然连落脚的房子都没有。他在北平和天津还各有一房妾,先前已将天津的那位接到北平,安顿在同一个四合院里,又把四姥姥和两个孩子托给这两房妾照管——兵荒马乱的也顾不过来争风吃醋了。回来奔丧没带她们,四姥爷挂念那边,和兄弟亲友匆匆告别,顶着风险又回往北平——那边也解放了,将有更大的批斗会等着自己,谁让自己有这般腐朽的生活方式呢!
很快全国解放,局势渐渐平稳缓和。三姥爷见一些当初没逃走的生意人都保住了自己的产业,心有不甘,竟又向政府索要自己的工厂和店铺,美其名曰自己还可以为新中国多做些贡献。但政府何等精明!不但不买账、不领情,还把三姥爷抓起来,说他妄图反攻倒算——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把他定为“反把地主”,判了无期徒刑。好在三姥爷服刑时间并不长,五三年就死在了监狱里,外面留下未成年的两儿两女。
这件事对家族造成了深远的负面影响。直到八十年代初国家落实政策,理论上可以返还当年没收的房产,其余那几家也没有一个敢去要的,怕政策再变。倒是唯一留在丹东的三姥爷的大儿子,继承了其父寸土必争、坚韧不拔的基因,经过费尽周折的艰苦交涉,竟要回了三十万的折价赔偿——那时的三十万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但此事他没有告诉其他任何分支,主要目的是为了瞒住居于外地的自家一弟两妹,独吞家产。几年后他突发心脏病去世,弟弟妹妹来丹东奔丧时才从别人嘴里听到此事,心中五味杂陈。有人说他是做了亏心事才犯的病,弟弟妹妹否认了上天报应说,只厚道的地解释为良心不安——就是说他还有良心,尽管被良心折磨死也不肯掏出一分钱,真是一条硬汉!
弟弟妹妹又将此事传给其他分支,虽又重新燃起大家向政府索要家产的冲动,但艰途漫漫,谁有那个时间、精力和本事?手里证据不全,又要远赴外地跑那些繁杂手续,谁去?即使费九牛二虎之力要来些钱,兄弟姐妹一分,自己也剩不下多少——比如姥爷家就有九个子女——别再因此引发矛盾,像三姥爷家那样。还有致命的一点,就是要先把这几十年的房屋修缮费一次交齐才能归还房子,谁交得起?三姥爷的大儿子是银行干部,有搞钱门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才侥幸钻成空子。
大家发着牢骚:用你房子几十年不给你房租,退给你时倒管你要修缮费,什么道理?但这个障碍倒也成为大家自欺欺人的退缩借口——算了吧,畅想一下过过瘾就得了,政府就是做个姿态,客气一下,还当真了?还是没改造好!不能重蹈覆辙!三姥爷家的失败案例起到负面作用,成功案例却没能起到正面作用,从另一角度印证了那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16
花谢几朵,各表一枝。批斗会后姥爷一家十一口人挤在丹东老家大宅后院的小仓库里,勉强维持两年,其艰难无法尽说。姥姥和母亲多年以后还常提一件事,就是一次吃饭时姥姥把怀里的老舅隔着桌子递给姥爷,恰巧老舅赶在此刻排泄,毫无征兆却及时准确,粪便如空投一般掉进一碗苞米糊糊和一碟菜里并炸开。大家惊呼之余,一起动手将饭菜中的粪便仔细挑出——那碗糊糊本来就稀,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却也舍不得倒掉。大家一边品尝咀嚼,一边深刻体会着食物与粪便循环往复、一脉相承的密切关系,进行一番吃苦忆甜、吃臭忆香的改造。
两年间家里病死一个女孩,随即姥姥又顽强地怀上了老姨,维护了家庭规模的稳定——人丁是这个家里目前唯一兴旺的领域了。和少生优生恰恰相反,那时人们如跑马圈地一般生孩子,是最自然原始的繁衍留种方式,要靠扩大分母来应付诸多天灾人祸的筛洗,也使领袖们可以毫不吝惜地革命、清洗、运动、整人,形成恶性循环,却也筛出了精英。
五零年姥爷家的这套大宅院整个要被政府征做他用,便将姥爷原来房产中最小的一套独立平房批给他,叫他拿房契到相关部门办理手续,全家尽快搬过去,这边限期腾空。但姥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套房子的房契,以前从没把那套破旧的小屋当回事,又遭受这么多变故,早不知丢哪了!其余大房子的房契倒还有,姥姥说这些可要保存好,别再丢了,不一定什么时候会用。但燃眉之急无法解决,眼瞅就要无家可归。
正愁苦之际,姥爷的大侄子——已过世的大哥之长子,与姥爷同岁——从沈阳来信,说他要开一家木制品厂,要姥爷过去帮忙,他给提供房子。姥爷便携全家来到沈阳,住进厂子附近的大杂院中一间下沉破屋里,屋里地面比外地面低一尺,一下雨外面的积水就透过高门槛流进屋里——倒也影响不大,因为屋顶也漏,连床都不保。
没过几年这家木制品厂倒闭了,走投无路而又大器晚成的姥爷终于想起要自主创业,便开了一家“合力木箱制造工业公司”,自任经理、厂长,员工为所有家庭成员——除了十四岁便辍学外出务工的大舅。该公司果然很“合力”,所有人都为一线工人,挤在车间——即自家破屋里,拿得动锤子的抡锤子,拿不动锤子的递钉子,从大到小各有分工,流水线生产木箱。
还在上小学的母亲每天放学回来都要钉箱子钉到很晚,然后才能伏在箱子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用破损的手翻书握笔,完成一天的作业,不顾姥姥心疼的劝阻。如此艰苦的条件也不能阻止母亲门门功课都全年级第一,这段经历也给多年以后的王宇恒造成巨大压力,“你为什么就不能考第一?!”母亲经常这样质问,尽管王宇恒认为这种问法是荒谬的。他每天也学到很晚,但前面的时间都用来弹玻璃球了。可学习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差在哪?王宇恒又归罪于父亲的基因——父亲只考上没人爱去的地质学院。
母亲及其兄弟姐妹们几乎包揽了学校所有年级的第一名,没能得第一的只是因为不幸跟自家人同一年级,比如大姨跟二舅便在一个班里争得不亦乐乎,大姨很嫉妒二舅经常略胜一筹——没办法,孩子多,错不开,年级不够分的。而作文大赛则是不分年级的,全校第一是非母亲莫属,也令紧随其后的大姨嫉妒。
开家长会是姥爷后半生中最荣光、最愉快的事情,各班、各年级都抢着拽他去,让他介绍教育经验,所以姥爷从未开过一个完整的家长会,而是在各班巡回上台做报告。没想到从批斗会开始,这个被赶下台的地主阶级又总有机会上台,只有在这时姥爷才能忘掉自己的出身、屈辱和苦难,才看到一线希望、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