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
三年困难时期，使母亲切肤而切腹地体验了“民以食为天”的痛苦意蕴，使底层的劳苦大众也有幸品尝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奢靡滋味——尽量躺着不动，以最大限度地节省能量，成为有闲阶层；各种类似于农作物的植物不问出处、不论科目属种，只要能囫囵咽下以填塞干瘪之极的皮囊，都要尽力吞服。如此缺少运动却不必担心高血脂、糖尿病、血栓及动脉硬化等病患——能得这些病会令人羡慕死的！监狱里反倒比外面有保障，至少没饿死人。母亲真希望这样的表彰大会能经常开下去，她也算借了二哥的强光，至于说写稿发言，那是小菜一碟，能用此菜换彼菜，不正是天道之损有余而补不足么？
姥爷家在下乡之前就已经没有机会区分五谷了，只能去区分各种树叶，把有食用价值的挑出来。这是一步到位的生存技能，起点很高，一下反超了很多贫农出身的人——珍贵的野菜早已被挖光，相关技能也过时、淘汰。三舅、老舅和三姨、四姨每天去浑河边，在茂密且种类繁多的树林中徜徉、采摘，当然在此浪漫寻宝者远不止他们几个。波光粼粼，如眼前的金星；微风习习，直要将人吹到；蛙声呱呱，赶快去抓——哪来什么蛙声？是人家肚子的成片轰鸣。
相对容易下咽并已得到公认的榆树叶很快被摘光，人们又尝试着开发新品种。看哪种树的叶子缺失比较多，就说明已经得到专家认可、实验通过、公众接受，便与他人蜂拥抢摘。虽然多数人跟风盲从，但也确实涌现了大批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前仆后继，也使政府公布统计数字时不称饿死多少人，而称非正常死亡人数——确有不少饱死鬼。真应该纪念这些为民生而探索、为在人类与大自然间开辟更广阔而紧密之通路的先驱们，尽管他们成功时也很低调，因为要尽量隐瞒其实验成果，毕竟不受专利保护。有些先驱们就葬在浑河边，和他们的祖先相伴而眠。浑河，沈阳人民的母亲河！先驱们安息于此；艰难求生者的公共粮仓、免费菜园坐落于此；几十年后王宇恒的弟弟抓蛇逮蛐蛐儿休闲娱乐于此；再过几十年王宇恒买高档住宅跟物业公司与开发商剑拔弩张还是在此！默默流淌的母亲河，目睹了多少不肖子孙的生死悲欢，美丑善恶！
姥爷家下放农村对当时来讲也不全是坏事，在东北，农村比城里情况还稍好些。他们离开时母亲在念中师，送他们去火车站的过程中母亲把钱包弄丢了，里面有学生证、少量钱和粮票倒不致命，关键是有她半个月的食堂饭票！还有另一个要好同学托她代领的半个月饭票！回校的路上发现时，母亲第一个反应就是必饿死无疑！绝望之际同学们纷纷伸出援手，捐助了母亲。没想到一周之后母亲竟收到邮回来的钱包，里面钱和粮票不见了，学生证和饭票则一样没少！邮寄者是匿名的，不知是捡钱包的，还是偷钱包的，反正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母亲把饭票还给同学们，大家却谁也不要，因为母亲家境最穷，因为她还丢了钱和粮票，母亲反倒过了最充裕的一个月。当年给她饭票的那些人，母亲至今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他们的名字，如数家珍。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22
毕竟是师范院校，再饿也要保持为人师表的风范。母亲这段往事引发的思考是：人处于极端情况下教化是否还起作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父亲所在的地质学院，父亲就读时也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他说他们班里有个农村同学，家里总能寄来一些干粮，而该同学从来都是独自享用，不舍得分给大家一点儿，引起大家的不满以至忿恨。有一次收发室来人通知他又有包裹寄到，他飞跑去取，几个饿急了的同学也紧随其后，在对包裹内容初步判断后竟展开哄抢，撕开后果然见到诱人的干煎饼！那位同学恶虎难抵群狼，情急生智，竟向煎饼上吐吐沫——此举借鉴的是动物用撒尿来圈占领地的做法。其他同学们见此更是气急败坏，便鱼死网破地也往煎饼上吐吐沫，只有不惜毁灭才能镇住对方，这次的玉石俱焚是为了下次的玉石均分。吐沫将干煎饼淹浸成湿煎饼，更易于咀嚼消化了。该同学将博采众长的湿煎饼交到老师那里告状，老师鉴定后严肃批评了那几个同学。他们却又利用一次该同学半夜上厕所之机将他关在寝室门外，任凭他在外面砸门，一个屋里二十多人竟无一个起来给他开门，连同走廊里其他寝室的女生都敲出来了，见到他穿着大裤衩在凉风中发抖。后来也没调查出来是谁插的门，大家都说睡熟了不知道。该同学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就是新时代的为富不仁，容易引发新一轮的打土豪、新一轮革命。自己吃自己的，虽天经地义却并不是无可非议，该同学便也开始分出些煎饼以平民愤。
母亲常就此事讥笑父亲那圈儿人的档次，用往人家碗里吐吐沫、甩鼻涕的手法夺取食物是街头盲流常做的事，怎么如今连大学生也效仿了？其实母亲所在的教育界各种争斗不比任何圈子少，但总能保持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表象，永远出不了胡大铁那样的人物。母亲工作后也见过多吃多占的主儿，是一个男同事，每次大家在食堂围着木桶盛饭时，他总是很谦让地先只盛半碗，其高尚之举常引来人们赞许的目光。但这半碗饭他很快就能吃完，还有机会盛第二碗——只有少数先下手的才能盛到，这次他装填起来可满实得力求将碗撑爆，而这时木桶边常常无人，不像第一轮那样围得满满的。知识分子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同时维护着肚子与面子，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在仓廪不足时也深知礼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人到了为食而亡的时候，就降为和鸟兽一个层面了，还多一份已有文明和尊严遭受践踏的痛楚。也许正是这份痛楚才保住人的一灵未灭，点燃了后世文明。
然而教化只能提升人的脸，却未必能提升人的心。母亲参加工作后住在学校集体宿舍，在寝室几个为人师表的同事中，却出现了一个惯偷！寝室里每个人都出现过钱或粮票、饭票、布票、糖票、肉票等不翼而飞的现象，当然其中必定有一个人是装的，以便贼喊捉贼，大家已锁定为内盗。有一个平时很爱穿着打扮的同事丢了两次布票，两个月后她说她姐姐快结婚了，要用很多布，需要大量的布票，央求同事们能不能帮她买到一些。大家便将手里富余的布票转让给她，她暗自做了仔细辨别，果然发现了自己以前丢失但却事先已做过微小记号的布票，迅即指出提供此布票的那个同事就是小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