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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三年困难时期的福,大家自己活口气儿都难,无力再搞阶级斗争,姥爷家这几年得以专心应付天灾,暂时不必顾及人祸——其实这儿也没什么天灾,那只是上面的一个说法。
六三年情况稍有好转,开春时村民们着手筹划播种事宜。姥爷家实在没钱买种子,便去相对宽裕的左院邻居家看能否借来些种子。姥爷刚来农村时从城里带了很多药,曾给过这家邻居不少,这对缺医少药的农村是非常珍贵的。邻居说自家种子也不够用,又说记得你们家箱底还有一副牌九,为什么不拿出来卖?饭都吃不上了还舍不得这个?
那是解放前留下的仿象牙牌九,可能是日本产的——精美的包装盒上有日本字。邻居曾经见过,说这副牌九能卖个好价钱,但这属于赌具,所以姥爷一直没敢打这个主意。如今已山穷水尽,总不能坐以待毙,姥爷只好拿出来交给邻居,千叮万嘱一定要拿到远远地卖。邻居拍胸保证,说自己在别的村有亲戚,他们可以帮忙。
邻居确实把牌九拿到别的村,但暂时没卖——他说是没卖出去,而是在亲戚家连聚众玩赌带显摆,结果被人举报,抓个正着。执法者一看此副牌九非凡俗之物,乃封建主义及帝国主义之遗存,官僚资本主义享乐之腐朽物,是三座大山的集中体现,便追查来历,顺藤摸瓜追到姥爷,又上报大队。姥爷因此再受批判,并被拿下生产队会计的职位。
种子的事还没有着落,这又雪上加霜。暂充长子且生来驴性的三舅——姥姥常痛心疾首地定义他“插上根儿尾巴就是头驴”,酷爱赌博,这次对邻居圈拢家里卖掉牌九本来就很气恼,又见此结果,便找邻居家理论索赔。邻居斥骂道:你脑袋被驴踢了?我也受了处分,都是为了你家,你家是祸根,我还正要找你家算账呢!三舅听罢驴性大发,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将邻居扇倒在地,继而发生驴骑人的惨剧,三舅对胯下的邻居说,你受了处分,我爸也受了处分,这笔账算抹平了;但你把我家牌九拿走了,这笔账还没着落,今年我家的种子就你包了!不愧是会计的儿子,账算得就是清楚,驴性下面隐含着理性——要对人晓之以理,动之以驴,邻居只能就范,屈辱草订胯下之盟,进贡种子,虽然多挨记耳光的账还没有平,唉,就当脑袋被驴踢了。
第二年三舅因为姥爷姥姥禁止他赌,便闹着分家,说输赢都是自己的事,赔光了也牵连不到家里。行动力极强的他说做就做,他住的屋子紧挨东山墙,他便把此屋原本与别屋连通的门砌死,又在东山墙上开了一扇直接对外的门,也算自立门户。
三舅这么做其实也是部分为家里考虑,他已是村里有名的赌棍,只是没被抓住现行,但也令家里蒙羞,将来对弟弟妹妹们的婚事都有影响——赌是无底洞,谁知道你家是否欠下赌债?为缩小影响,扩大局面,他便经常独自外出到别的村去赌。
有一次三舅在很远的一个村子赢了很多,想脱身却被该村其余几个玩家拦住,摁着他不让走。三舅说我再陪你们玩三把,输赢大家都得认命,那几人答应了。结果这三把互有胜负,那几人仍未捞回来本儿,还是不让三舅走,除非他把赢的钱留下,并郑重提醒他要审时度势,认清天时地利人和。三舅暴起,从怀里抽出随身携带的两把菜刀,一把抡起劈碎纸牌,嵌入桌面,另一把代替手指,逐一指点对方道: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在你们村怎么啦?不行咱们就把事儿闹大!我光棍一条什么也不在乎!我一个人出来,奔的就是你们的天时地利人和!把你们队长支书都找来!把老婆孩子都找来!让大伙儿给评评理!今天这钱我肯定要揣走,要不就来个痛快的,两把刀在这儿,咱们接着赌胳膊赌腿……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26
只要敢豁出去,劣势就变成了优势,独自外出涉险,是要有两手准备的。对方几人一看三舅如此敬业,自愧不如,长叹一声,将三舅放走。其实三舅并非无赖或恶棍,那样以后就没人肯跟他玩了,相反他言行都尽量守着理,极力维护着赌规,只有这样才能让此项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活动健康持续地发展下去。他就是这样一个富于社会责任感的人。
三舅的赌棍名声并未影响弟弟妹妹的婚事,外村一个著名的淫棍托人向姥爷家提亲,他相中了三姨。此人原来也是本村的,是某位大队干部的弟弟,专门欺凌村里柔弱善良、无力或不敢反抗的人家之妻女。他采取的是“追瘸子、骂哑巴、砸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保守策略,果然战无不胜。有一次他甚至摸进一位常年守寡的八十岁老太太家欲图不轨,老太太跪地求饶也不能浇灭他对这份忘年交的热情,多亏邻居及时赶到,才制止了他这场惊世骇俗的姐弟恋,为防后患又劝诫他这样做会令他任大队干部的哥哥也难以理解。他也许真的顾虑这牵扯到自己与哥哥的辈分问题,终于作罢。
后来该淫棍终因此类事被追究而外逃,等到风过去之后,他考虑自己在原村民愤太大,且能得手的已基本得手,便在他哥哥的安排下,在别的村落户,继续开拓新天地。他在本村时便垂涎于姥爷家的三姨,但摄于三舅之威名而不敢下手,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觉得自己已年岁不小,飘零半生,荒唐嬉戏,终至背井离乡,也该找个安稳的归宿了,还能借此掩饰身份,改善名声,以利再战。他觉得大户出身、知书达礼而又性情柔顺的三姨是理想人选,便托人提亲,要明媒正娶。
姥爷如何能接受这门婚事?当场拒绝了媒人。媒人回复后,淫棍自然恨恨不已,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化悲愤为力量,以其雄厚和殷实继续四处开仓放赈,开裆放种,洒向人间都是爱,囊中和脸上皆从未羞涩。大禹治水,可疏不可堵!
姥爷自从被拿下生产队会计一职后,就只能靠下地种田挣工分谋生了。在他遥远的记忆中,儿时曾见过父兄种地,在近期的记忆中,送饭时曾见过儿女种地,如今已年过半百的他也终于亲自回归土地,只是这个年纪才开始适应大自然实在有些晚,拿惯笔和算盘的手再抡锄头,常会造成身体某些难以修复的损伤。姥爷干活极细又极慢,不会糊弄,插秧如表格一样行平列直、中规中矩;锄草时尽量少用锄头,而用手一根一根地拔,生怕伤到秧苗。常常是儿女已干到尽头后再回首遥望,一齐接应独自精耕细作的父亲。他在田垄里成为别人嘲笑和鄙斥的目标。
但姥爷的强项也很快显现出来,他发现新上任的会计给自家的工分算得不对,便去找他重算,指出他的错误。自家的错误私下纠正也就得了,但姥爷为洗刷田垄之蒙尘,展示自身之光亮,对别人宣讲了此事。于是人们纷纷求他帮自家核算,果然又找出些错误。姥爷常被人众星捧月地包围着,仿佛又找回了自我——虎落平阳还是虎!而新任会计和生产队长却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