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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可以指责领袖这不对那不该,但就是不能说他不作为——他实在太有作为了!人们多么希望他老人家能歇一歇啊!身处幸福年代而总是指责当政者不作为的百姓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能是平淡乏味的神经又需要刺激了。对于一个正常成熟的社会,想找到一项各方均赞成、有百利而无一害且又前人从未做过的创举是多么难啊!但想出诸多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创举,且剿灭各方的反对而全面迅速地推行开来,又该有何等强的执行力啊!
领袖曾言自己兼具猴气与虎气——永远不安分,总有新想法;而一旦有了新想法,就立刻脚踏实地、以不可阻挡之势去实现它。当年跟随他打天下的将士们,如今已经老朽,已不能适应猴的活跃躁动,更跟不上虎的迅猛步伐,领袖要甩掉他们,只有红卫兵小将们才能和他永远年轻的心保持和谐共振。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更早,是六七点钟,因为主力是中学生。精力过剩的领袖不但能熬夜,还能起早,一向喜欢初升的太阳——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跟不上的都甩掉!
猴气与虎气之说,几乎可以做为成功学的金科玉律,只要再加上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正确的方向。尝试、探索不是不可以,只不过领袖太心急、太自信了,对他的诸多创举——猴气的想法,为什么不能先划定个小区域,做局部试点?是觉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但局部试点怎么会有眼下天安门广场的澎湃场面?怎么会有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汇聚的洪流?怎么会凑出密密麻麻的蠕动效果?挤在其中的母亲当然没有那么多理性思维——有理性思维的都被打倒了,她只会随波逐流地蠕动、仰望,近朱者赤地欢呼、流泪。
第二天母亲就回到沈阳,回到学校。不是因为她急于炫耀,而是因为这一趟把兜里仅有的十块钱都花光了,要向校互助会借钱。从未请过假、缺过课的她突然失踪了三天,曾引起很多猜疑。母亲将自己去了北京并见到毛主席的事对同事们一说,立刻引起了轰动,受到大家的热烈捧问。虽然大串联蔚然成风,但教师们相对安分得多,而恰赶上主席他老人家亲自检阅则更需要比天高、比海深的运气。同事们没意识到偌大的天安门广场远远的根本看不清什么,因为各种像章和宣传画已深入人心,领袖如艳阳高照,伟岸而光芒四射——至少有这样的气场。没人怀疑一向诚实的母亲说话是否属实,人民日报也证实了主席的检阅,何况谁敢拿主席吹牛撒谎——人在做,主席在看。
母亲这一经历无形中为她镀上一圈神圣的光环——主席光芒的折射产物,如沾染了核辐射,能驱邪镇妖,百魔难侵。没人再跟她过不去,连那个劣等生也不敢再索要被没收的狼牙棒了,又埋头另打造出一柄丈八蛇矛。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38
虽然这层金钟罩暂时能保母亲平安,但她想要求进步还是很难。入团申请书一直递交到退团的年龄仍不奏效后,母亲终于清醒地认识到此愿今生无法实现了。随后她又一边主持班里学生的入团仪式,一边开始酝酿自己的入党申请书。不是她自不量力,异想天开,这样做也是为了表明她紧跟党走的态度。
周遭一旦有点儿风吹草动,这些出身不好的人便都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有一次校内某角落惊现反动标语,这些“黑五类”家属立刻成为重点怀疑对象,要逐一搜查他们的宿舍,挖出阶级敌人。母亲多亏早一步得到消息,立刻跑回独身宿舍,把一直珍藏的和姥爷、大舅、二舅的通信及《简爱》、《复活》等书籍拿出去统统忍痛烧掉。同宿舍另外一个要好的同事也做此举,却有一本手抄的《外国民歌二百首》实在舍不得烧而被搜出来,立刻遭到批斗,这是资产阶级情调,是崇洋媚外甚至里通外国——反动标语谱上外国民歌的曲调,唱出来会有怎样的韵味?
母亲将此事到大姨家一说,立刻激起旁边大姨夫的愤慨:这是路线错误!我们当前的主要目标是揪走资派、当权者,不是发动群众斗群众!出身极好的大姨夫虽没有抵御住出身不好的大姨美貌之诱惑,但还是自认在革命中肩负着纠偏指正的神圣使命,第二天竟带领一帮学生——他是鲁迅美术学院的老师——去到母亲学校,与该校造反派展开了一场大论战。
第二天母亲发现同事们都对她敬而远之,上街都不跟她一起走,一位好同事偷偷告诉她,造反派正准备要批斗她呢!母亲立刻又跑回大姨家诉说在校的遭遇,大姨夫便出面联系该校同一派系——持相同政见者,将母亲纳入该派,保护起来。
群众运动不是科学,是艺术,没有明确的行为规范,全凭感觉和感情,何况国家高层根据当前的革命和生产形势还要不断做出调整——光革命不生产领袖最后也要没饭吃的!因此形势复杂,造反、保皇、拥军,乱作一团。当时辽宁的群众运动根据不同的政治主张主要分为三大派系:“辽联”、“辽革站”和“八三一”,三派势同水火,文攻武也攻,同一单位甚至同一家庭都可能呈鼎足之势。三派最初为了保持队伍的纯洁性,都拒绝出身不好的人加入,母亲与其他“黑五类”家属便如闲云野鹤,漂泊无依,自称所谓“逍遥派”。很快出身好的人都各有归属,而各方文斗武斗中又急需大量的人才、人力,“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思想的光辉照耀人们的脑海,也终于照到那个被遗弃的角落,于是“黑五类”家属又成为各派争取的对象。
母亲被校内“辽联”派吸纳进来。因为她善于学习,能大段背诵、随手引用毛主席著作,且逻辑严密,思维敏捷,便被委派于写小字报——用粉笔或钢笔写、贴在墙壁、板报上的长篇论述文章,她还经常被派去参加论战及本派内兄弟单位的交流。
在一次本派组织的“毛主席著作学习研讨会”中,母亲与在兄弟单位当技术员兼民兵的父亲结识了。二人共同学习,并肩作战,文武相得益彰,在革命中建立起感情,确定恋爱关系,并于一年后结婚。
战地黄花分外香,两人的爱情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没有布尔乔亚式的绵绵情话,只有布尔什维克式的豪言壮语;同唱的不是小家子气的你织布来我耕田,而是提升到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消灭敌人;同跳的不是腐朽奢靡的华尔兹,而是雄武铿锵的忠字舞;携手眺望的不是夕阳晚霞,而是色彩同样鲜艳斑斓的粘着血迹脑浆奔驰的武斗卡车。身世上同病相怜的二人悲叹着报国无门——即上进无望,却又互相鼓励,不甘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