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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把在沈阳的几个兄弟姐妹召集起来,共议此事,王宇恒的父亲和大姨夫也列席旁听。大家当然都想把老人接回沈阳,但面临一系列问题:没有户口,就吃不上平价粮,只能买议价粮,在农村好歹还有户口和口粮;另外最关键的就是,老人回来住在谁家?
沈阳这五家都住房紧张,二舅、老姨更是偏远且穷困。王宇恒家是四口人挤在一间北屋里,与邻居合用一个单元;大姨家虽住两室,但两个女儿已经大了,大姨夫还要留出一个清静的角落作画。老舅家住在一片棚户区里,是里外贯穿的两间屋,但平房经常漏雨,老舅妈还刚生完孩子。
第一步讨论划分出两大自然阵营——儿子和女儿。一向冰冷的大姨夫道:“俗话说养儿防老,并没说养女防老,按老理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落到别人家就身不由己了,儿子才是顶梁柱,所以回城接班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
大姨和母亲不好表态,只有老姨一个劲儿地点头——她也曾想回城接班,而且不用改年龄,但姥爷还是选定了老舅。老姨正点头之际,大姨夫却把她划了出去:“大姐二姐为你们回城操碎了心,费尽了力,也该歇歇了!这些年她们省吃俭用资助家里,贡献最大,全家受益。如今她们已是人到中年,身体也不太好,将来没准儿还要靠弟弟妹妹养老呢!你们两个小的,最苦的时候你们使不上劲儿,现在长成了,也赶上了好时代,趁年轻力壮应为家里多负担些。”
老姨最小,此话对她压力最大,但她从不输嘴,说道:“我虽然小,但苦日子可一天没少过!从生下来就营养不良。你们大的解放前还过了几年好日子,当了几年资本家的阔少爷、阔小姐,我呢?四岁就跟着钉木箱,九岁跟着下乡,下乡就直接下地,十四岁我就顶一个劳力!到现在字儿都不认识几个!咱爸被斗得死去活来,我跑前跑后地保护他,照顾他,因为我小,又是女孩,没人难为我,反倒是我胆大、出力多!在城里的倒是眼不见为净。大姐二姐的恩德我记一辈子,但赶上那个时代,谁也没占着什么便宜。人家二大爷家的两个弟妹都没跟着二大爷下乡,就留在城里跟他们大哥过,大哥一直养活、照顾他们到上班,现在都在市里过得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老姨一直深得姥爷的喜爱,说她脑子不逊于任何哥姐,就是念书少,白瞎了块好料。好在后来她生了不易。
大姨听了有些不快,接道:“二大爷家子女少,又比咱们大,当年人家老大已经成家立业,小的都上中学了,自己能照顾自己。咱家下乡时你大哥二哥是那种情况,我和你二姐刚刚毕业,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活,哪敢带你们啊!你以为城里好过?出身不好的不一定哪天被揪斗,成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在农村天塌下来有咱爸顶着,你们倒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二舅发话了:“提到这些我又该自责了!当年三弟三妹进育才中学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我出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出身问题,城里的苦、乡下的苦我也都吃遍了。刚才大妹夫说养儿防老养女不防老的问题,我有些不同看法。正常人家儿子继承财产、家业是比女儿多,花血本为儿子娶媳妇,媳妇娶进来,女儿嫁出去,儿子住着老人的房子,当然要养老送终!但咱们家是什么情况?这几个儿子结婚老人掏过一分钱,出过一分力吗?咱家有什么家产能让儿子继承吗?咱爸妈自己都活不起!所以对咱家来说,儿女都一样,都是爸妈生下来、半死不活地喂大,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四弟回城接了咱爸的班。大哥十四岁就外出做工养家,供弟妹们念书,咱们仨十四岁还都在上学呢!我工作那两年工资也全都交给家里,给你们交学费、买书本文具。你们俩虽是女孩,却是咱家学历最高的。”二舅转向大姨和母亲。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64
二舅的话无可辩驳,大姨避实击虚,说道:“就算前面的事你功过相抵,但后来你把咱爸妈拖家带口的从吉林圈拢到黑龙江,那么个又偏又冷的苦地方,快赶上戍边了,这可都是你的责任!当初要是留在吉林,条件好些不说,离咱们还近,离大哥也近,去看也方便,三弟三妹四妹都在村里,有这几家在爸妈身边照顾,本来就不用接回沈阳了。现在被你搞成这种局面,不接能行吗?接回来第一个就该到你家住!”
大姨和二舅念书时就一直在同班争霸,两个当年的尖子生如今又调动全部智力互相推诿赡养责任。母亲和老舅一直没发话,母亲虽想接老人来住,无奈父亲强烈反对,父亲是能说出狠话、做出过格举动的。老舅则保持缄默,以免引火烧身。
大姨夫觉得大姨与二舅翻老账、斗闲气解决不了问题,二舅目前是条件最差的,确实无力负担老人。大姨也知道这一点,但就是喜攻击、好争辩。母亲各方面条件跟大姨接近而又略逊,被大姨夫视为同一阵营加以保护,毕竟包袱落到这边是自己家首当其冲。大姨夫便把一直蛰伏的老舅挖掘出来,说按长幼顺序虽不该先轮到你,但只有你回城接了老爷子的班,不仅是正式工作,还有城市户口,受益最大,理应由你接老人去住。
老舅还算是厚道人,承认大姐夫说得有道理,但自己家房子漏雨……
父亲旋即接道,房子漏没关系,我们可以去给你修,这个礼拜天就去!缺人缺料我都能想办法……边说边撸胳膊挽袖子,似乎现在就要去,带动着大家也纷纷摩拳擦掌,表示一定出力。
老舅又嗫嚅着说,还不知道媳妇是什么态度,她的脾气你们也知道,我得回去商量一下。
大姨怒道:“她的脾气怎么了?脾气不好就可以不赡养老人?我脾气还不好呢?在她面前你就不能硬气点儿?咱们家出身问题也解决了,你又是国家正式职工,自己分的房子,凭什么被她压着?就是因为你性格太懦弱!她要是再犯浑你就来找我,咱们这么多兄弟姐妹还怕她?”
“不是怕她,但她要真耍起来……”
大姨夫补充道:“男人在家里要有权威,这不是看谁脾气暴,不是靠撒泼打滚拼出来的。男人要不怒自威!要有智慧和理性!你大姐脾气暴,能说能喊,能哭能闹,但真惹我生气了,我一言不发,一连多少天,她那边越热闹,我越冷冻她!看她能折腾多长时间!一样能把她制得服服帖帖!不信你问她。”
大姨虽然不爱听,但迫于这种情势,也只得应和。她确实惧怕大姨夫的冰冷沉默,曾为了让他说话而用手撕开他紧闭的双唇!大姨的性格就怕受憋,不但她要开口,也必须要对方还口,来而不往非礼也,她痛恨别人非礼。
其实老舅并不懦弱,但死要面子,周围邻居都是单位同事,家丑不可外扬,吵起架来很是顾虑。但老舅妈却不在乎这些,且专戳老舅这个软肋,叫骂的音频和振幅总能将穿透力与覆盖面推向极限,其冲击波如核爆一般摧溃着老舅在四邻心中的形象;而老舅妈的自我感觉却像一个德艺双馨的歌唱家,美声吵法运用自如,常在巅峰处婉转咏叹,且绝不偷懒。
大姨和大姨夫的话对老舅有些触动,自己也应该以静制闹,以冰镇火,拼耐力而不是爆发力,这次就回去试一试!他便对大家说得给我点儿时间。大家说没问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又纷纷盛赞老舅的孝顺仁义明事理,知恩图报顾全大局,合力把他扶上道德的虎背,并猛抽一鞭,老舅只能骑着这只猛虎,冲向家里的老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