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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父亲经常向母亲提议,让姥爷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却都遭到母亲的严词拒绝。母亲这点就不高明,应该象征性地给老人分派点活儿,以平息父亲的不满。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母亲只会讲不会用,过分的维护更令父亲反感。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王宇恒在学校和同学们欢度初中最后一个元旦晚会,家里父亲和母亲也忙碌地包着饺子,姥爷姥姥和弟弟在南屋里看电视。中央台的元旦晚会还有半小时就开演了,父亲说让老人过来帮着包吧,赶快包完大家也能专心看晚会。母亲说看个晚会用什么专心不专心的,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热爱晚会。父亲说是你爱看,我想让你多看一会儿。母亲说我不看,一会儿开演了你先去看吧,我自己包。父亲也不忍这样,母亲的牺牲精神反倒触碰了父亲的积怨,他竟在母亲去厨房煮饺子时擅自去南屋,跟姥爷说请他过来帮忙干点活儿。二老当然没话说,姥姥也下地扶床找拐杖。母亲迅即发现了父亲的举动,非常震怒,冲过来告诉二老不用他们帮忙,让他们安心看电视,又把父亲强拽回北屋,斥道老人都这么大岁数了,妈还是这腿脚,让他们干什么活?你有没有人心?父亲说包饺子又不用腿脚包,也不费什么体力,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则问题?上纲上线的!母亲说爸脑子糊涂,丢三落四的,过来可能是帮倒忙。父亲说那才更要靠干活来锻炼脑子,多活动手能预防老年痴呆!这毛病就是游手好闲养出来的。母亲没有闲心争论,却撕毁承诺,也不让父亲去看电视,怕他去那屋又说出什么影响安定团结的话。母亲越呵护备至越激起父亲的逆反心理,说我这孙猴子就要蹲在玉皇大帝眼皮底下!让他碍眼!怎么就一点儿也碰不得?说着就往南屋走,母亲拽他,他用力一甩,母亲没站稳摔倒在地,咔嚓一下压碎一个塑料凳。姥爷在那边听到争吵正赶过来,本想连劝解再申请点活儿干,却撞见母亲倒地的惨状,姥爷当即血往上涌,悲从中来,怒由胆生!想起这些年来的屈辱和懦弱,如今又殃及儿女,自己逆来顺受、一跪求安也就罢了,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受欺!父爱促他觉醒、奋起,他抡起胳膊就给父亲一巴掌!父亲被扇得坐倒在床上,姥爷又俯身抓住父亲的脚脖子,往外硬拖,父亲重重跌落到地上,和母亲遭受同样境遇,在同一层面平起平坐!父亲是震惊大过恼怒,混乱的大脑却未失理性,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格反应,和母亲双双站起。姥爷虽见母亲无恙,自己却兴犹未尽,以往子女丰富的斗争场景浮现眼前,作为生动教材随翻即取,于是姥爷冲出家门,在楼梯上大喊:“王怀义虐待老人、殴打老婆!天理不容!”王怀义即父亲的名字。母亲也没料到姥爷会做出如此过激的举动,她除了小时候见过姥爷打自己的孩子还从未见过他打人,而后半辈子他更只有挨打的份儿,这些年郁积的压抑愤懑今天终于爆发,却被父亲赶个正着,荣幸地成为导火索。母亲急忙把姥爷拽回屋。邻居都是父亲单位的同事,而母亲作为人民教师,在楼里也是有威望有面子的。在惯性作用下又经过些余震,剩下的时间就是各自生气、各自懊悔,并思考着未来。晚会也甭看了,元旦怎么过都犯愁!只有无忧无虑的弟弟,还磨着父亲明天给他买望远镜。
王宇恒在学校开完班里的联欢晚会,和另一个男生骑车将几个顺路的女生逐一送回家。带着对这初中最后一场晚会的怅然回味,带着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黯然感伤,带着对半年后将各奔东西的同学们的遥遥眷恋,带着对刚送回家却将劳燕分飞的漂亮女生的动情幻想,王宇恒回到自己家里。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沉默不语,再问母亲,母亲说你爸容不下你姥爷姥姥,要赶他们走。王宇恒虽知母亲说话一向不客观,但也感到事态严重,再听完过程,便立刻从同学情谊中解脱出来,意识到生活中远不只是美丽的哀愁,人和人之间远不只是依恋不舍,男女之间也远不只是两心相悦、蜜意柔情。生活有另一面,因为人性也有另一面。这次占上风的是姥爷,所以有投诉需求的便轮到身心俱受伤害的父亲。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派遣王宇恒去大姨家告知此事并请其来评理,大姨夫妇即刻骑车赶了过来。父亲跟大姨夫一向过从甚密,位置、立场又接近,便推举大姨夫为法官,公正地审理这一恶性案件,尽管大姨夫也是娘家那边的人。姥爷终于荣幸地登上被告席。虽独自完成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且有大姨早前说的为其撑腰的承诺,他却仍惴惴不安,惶恐不已。母亲做为另一当事人、见证人,则毫不避嫌地担当起姥爷的辩护律师。大姨也尽量摆出公正的姿态,但还是指出当初是父亲主动邀请老人来住的,为的是占房子,老人就算什么也不干,往屋里一躺,也是在工作,也有无可替代的意义,父亲也是受益者。父亲则说自己就因为占房子,这两年的先进工作者都没评上,没少挨批,今年自己本来有一次分上两室小套的机会,但是单位做为惩罚而没有分给他,他也并没多得到什么,但是家务负担却多得多了。父亲又声称自己经常出差倒累不着,是担心母亲累倒下。母亲说我不会累倒下,只会被你打倒下、气倒下!我累我自己愿意,用不着你心疼!吵这一架我能少活好几年,这时候你怎么不心疼了?大姨又批评父亲道:“你说你并没有多得到什么,这暴露了你不端正的思想根源。赡养老人本来就是责任和义务,就是什么也得不到、只有付出,也必须要尽这个责任!咱们一定要在兄弟姐妹间肃清这种思想,接老人住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房子,就没有纯粹为了尽孝的?”大姨又把老姨捎带上了。父亲听罢心中恼怒,自己说没多得什么是针对大姨前面说自己主动接老人占房子、有捡便宜卖乖之嫌,自己只是解释并没有捡着便宜,怎么被挖出思想根源了?这还是文革中引蛇出洞、掘地三尺那一套!当初这一套用在小舅子的丈母娘身上,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痛快了——是相当的不痛快!世事无常,当年自己和大姐并肩作战,同仇敌忾,今天却又落到这般田地!父亲虽心中冲撞不平之气,却如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更难以言语表达,便直接说:“谁都有赡养义务,按规矩现在轮不到我,我不占房子现在也能分到两室小套,虽然挤不下老人,但孩子能有自己的房间,也不会成天被烟熏!我确实没占着什么便宜,占便宜的是本该轮到接老人却没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