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解放后四姥爷在自家胡同口又开了一间小卖部,艰难维持一家人的生存。过几年政府修十三陵水库,需要征集各处劳力,这些出身不好的人当然责无旁贷,成为动员的首要目标,还被要求举家迁至工地附近,生活条件极其恶劣。
四姥爷死活不肯去。街道主任在登高振臂发出响亮号召之余,又亲临四姥爷家说服教育,软硬兼施,威逼理诱,都未能撼动。主任又找机会单独做四姥姥的工作,心慈面软胆小体薄的四姥姥扛不住那么大的道理和帽子,很识抬举地答应了。
主任再转过来对四姥爷说:“你媳妇都同意去了!”四姥爷说:“她同意她自己去,跟我无关!”主任说:“那她得把孩子带走。”四姥爷怒道:“孩子是我的,谁也带不走!她有什么权利让孩子跟她去吃苦受罪?”主任又说那里不苦,条件很好,四姥爷反问条件好你怎么不去?主任说革命各有分工,我负责更艰巨的工作,比如动员你这样的老大难。四姥爷问我是最后一个吗?主任说当然是,别人都同意去了,谁都比你觉悟高,就你这块骨头难啃!四姥爷说我去了你还啃谁?不就没工作了吗?你得跟着骨头走,一起去修水库,不然我不好好干怎么办?你得有啃的,咱俩要绑在一块。四姥爷当时还真担心主任说你同意去我就去,但主任没说,更让四姥爷视其宣讲的崇高大道理如粪土。
主任总算知难而退。落后分子四姥爷端坐在胡同口的小卖部里,目送着渴望改造好的积极同类们大包小裹地往乡下工地搬,心中悲凉:小卖部的客源要大大减少了!没想到过一段时间峰回路转,那些去修水库的人家经过一番磨练和观望后,又陆陆续续跑了回来。那边实在太苦了!就算大人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大家看四姥爷也没受什么惩罚,都后悔当初没扛住压力,一时的意志薄弱要用永久的意志坚强来弥补,不划算,四姥爷石像般的身影感召着他们。四姥爷说这才叫觉悟!他又以先知先觉者的睿智目光迎望这些回迁的人家,这次顶住潮流岿然不动,他做对了。潮流虽势大但毕竟是软压力,软压力也难扛,再比如领导抬举。
但四姥爷一家的出身加上落后分子的名声还是很遭歧视。堂姨舅们从小是在其他孩子对“狗崽子”的辱骂声中成长的——孩子的率真天性首先表现于优越感和恃强凌弱。对此大堂舅一律拼死武力抗争并扭转形势,将对方镇压而后严厉掌嘴,常把对方打得头破脸肿,甚至惊动官府。四姥爷便常被传唤到派出所去领取大堂舅。挨打一方的家长总要指责四姥爷没管教好孩子,四姥爷反唇相讥,说你孩子也不是好种,只是没打过而已!并郑重教诲对方应该这样教育孩子:没有本领就别撩嫌惹事、讨厌招烦!于是双方常在派出所大吵甚至动手以致被扣留,却再找不到家长来领取他们。
还有歧视来自于亲属——堂姨的婆家,这个出身好并在破四旧运动中勇当先锋的人家,在堂姨过门后竟还秉承着旧传统:在开饭时媳妇不能上桌,要垂手肃立于桌旁,随时待命给大家盛饭盛菜,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才能上来吃些残羹剩饭。可能他们从中会得到这样的满足:以前资本家的大小姐如今端茶倒水伺候我们穷苦人!并由此升华出崇高的感情:革命真好!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
堂姨回家述说了这一情况,四姥爷气得暴跳如雷,当即赶赴堂姨婆家一顿大骂,说你们当初如果看不中我们家就不要结亲,结了亲就别想再压谁一头!解放前我们家对自家媳妇也没摆过这个谱!小人得志、土包子开花,不知道怎么得瑟了!下回再这样别他妈怪我不客气!我拎着棒子到你们家破四旧来!再找政府问问你们这算不算新的剥削阶级!
堂姨终于获得同步吃饭权,尽管还是常给大家盛饭盛菜,但那是她积极主动的,心境不同。幸亏堂姨没有呈现出小人得志状,因为四姥爷很快就倒霉了。
没人质疑为何解放后革命大潮还一浪高过一浪,它就是势不可挡地来了。四姥爷终于扛不住压力,拖家带口下乡去了。这回不是软压力,而是硬执行,不由分说往外扔东西、拉走,随即封门、钉门、最后是卸门。你强硬?要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上次修水库四姥爷起到消极示范作用,这回要充分利用他的示范效应,要杀鸡骇猴——不,是杀猴骇鸡,把反面教材改写为正面教材!革命大潮之所以一浪高过一浪,就是因为还有四姥爷这样的顽固污垢藏在死角,必须彻底清洗掉!领袖有洁癖。
到了乡下新环境,又要面对崭新的歧视和辱骂,大堂舅又要忙于打消无知者无畏的各种表现,果然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现在动的不是拳头或砖头,而是锄头和镐头,而且小堂舅也能跟着上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