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心生退意五子登场
天快黑的时候,自官山小道出现一支约二三十人的小队,皆黑衣黑裤,手缠白布。中间八人抬着一口黑色大箱子,像棺材又不是棺材。有一顶两人小轿走在队伍最后。轿上抬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眼睛微闭显得疲惫不堪。手里紧握着一只怀表,每隔一会便不自觉拿起来看一眼。
这支小队,抬着的,正是张翰书的遗灵。最后面的小轿,正是张老先生。
送信的傍晚时分已经到家,屋场内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灵棚已经搭在屋内大堂屋前的坪里。一口茶树木棺材动用了二十余名木匠漆匠,从收到张翰堂从省城发回的消息后就连夜伐木赶工,用了三四天就赶好放在灵棚之下。虽然做工不细,但伐的茶树是上百年的老树,木质极密,木匠的锉刀都用断了两把,一口棺材做下来,恐怕有上千斤重。道场做法事的法师请了三波,均是道行高深的法师,总共有十多名,紧张地做着入殓前的准备。密印寺来的高僧已经在棺木旁边铺好蒲团,只等盖棺定论,即行超度。晚辈们的孝服已经备好,有的已经穿在身上,平辈的挽臂大多都已经缠在了手臂上。长辈不着孝服,按习俗只需系根麻绳,但不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女眷们不能进堂屋,都在东西两边的厢房等着,只有在遗灵回来的时候,坐在或跪在棺材西边的专门哭丧的区域内。张崇严在玉潭书院已求学两年,和大嫂正在赶回的路上,张翰堂暂时替张崇严穿着孝服,执着孝杖。姜梦翎戴着挽臂,站在张翰堂旁。
香烛把屋场照得通明,纸钱焚烧冒出的青烟罩绕在屋场内。官步乡已经在流传兰花屋场的白事消息。只等遗灵回来,白幡、讣闻就会挂上前门。张老先生想低调行事,但只限在省城。在乡里,白事红事传播最快,只消一天,必定满乡皆知。
不到一个时辰,这支小队就到了前门。轿夫先抬着张老先生从小门进去,在灵棚前放下。张老先生一路无言,走进堂屋点了香烛,朝祖宗牌位叩了三个响头。同时,鞭炮执事点燃八组炮仗,八组烟花。白幡挂起。法师法器齐奏,高僧木鱼响起,女眷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屋场。
小队一直抬着箱子。自上岸以来人员轮换,也没有让这箱子落过地。伴随白事总管一声令下,缓缓抬进门。桌凳执事迅速将放置箱子的仙桌仙凳放在堂屋正门前。族中长辈坐于堂屋内,晚辈齐齐跪在仙桌仙凳后,等着箱子放在仙桌仙凳上。待法事、净洗完毕,才正式放入棺中。小队每往前一步,女眷们的哭声就越发的大了。
礼事房设在东厢房,从箱子放上仙桌仙凳那一刻,上白事礼的人就争先恐后。生怕自己的名字,写在礼薄的最后一个。一旦写在最后一名,即是大凶。名曰“垫背”,极其不吉。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只有张翰堂姜梦翎,死死盯着那口箱子。
法事做完已接近子时。白事总管一声吆喝“入棺”,让张翰堂姜梦翎瞬间睡意全无。
灵棚内,除了法师,已经没几个晚辈在了。连日奔波,只有少数几个常年在家的守夜。盥洗执事循序渐进地褪去遗灵的衣物,小心翼翼地擦拭遗体。张翰堂姜梦翎走近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更加证实了张翰堂的判断:其一、遗体初看去,极其削瘦,只见骨架,并不见肉。常理死亡至今已十余日,定会膨胀,偶伴尸水溢出。其二、尸身通体发黑,全无肉色,初看绝非溺水,倒像火伤。近看又不是火伤,全无灼烧痕迹。其三,面容安详,不似曾在水中挣扎过。
直到丑时,法事才告完毕。张翰堂姜梦翎全无睡意,人多眼杂,又不能直说心中困惑。去卧室歇息时经过父亲卧房,卧房油灯仍然亮着。张翰堂去书房取了笔墨,绝不敢跟姜梦翎聊事,只能笔谈。张翰堂蘸了墨水,写下了一个字:“查。”姜梦翎看完,点了点头。直接把纸点着了。姜梦翎知道张翰堂的想法,没有留下过夜。借了纸笔,将刚才所见遗体的形状重新回忆记录了一遍,吹干墨迹,便消失在夜色中。
姜梦翎有个堂伯,是远近闻名的郎中。姜梦翎得带着这个性状,赶去问问是何缘由。
法事做了三天,就出殡了。以张家的地位,理应风光大葬。明显张老先生不愿过多操办,显得有些急促。老先生也实在疲倦,精力早已透支。张崇严直到出殡前一晚才到家,情绪极为低落,少见哭泣,一直默不作声。大嫂亦是如此。虽然悲痛,外人感受到的,多是大嫂刚毅。与其余女眷大为不同,或许是见过太多风浪,无论家中如何变故,都深知自己首务是拉扯张崇严成人,维持家中安稳,自己不能乱。
家中礼薄上的名字在出殡前写了有六百多名,已然体现张家在官步乡的地位。无论大户小农,皆有上礼。官步乡外的人极少前来吊唁,跟此前安排不无关系,外人很少知情。小农礼金多是谷米,大户才是银锭布匹生猪。姜梦翎上礼了十两纯银,五尺布,四千响炮仗一捆,纸钱十箱。这已是其三个月月俸。梁安图上数了汉银五十两,绸一匹,米四担,猪一头,阴宅一顶。这应是官步乡最重的礼节。唯独官山宋氏,皆为佃农小工,没有大的礼节。多是三五斗米,最多不过一担。对于宋氏来说,能在礼薄上上个名字,已然是相当重视,格外客气。张翰堂翻到礼薄最后一页,最后一个名字赫然写着“宋维仁”。
张翰堂都忘记多久没有听到过官山宋维仁了。小时其父在张家做长工,做工时也曾偶尔带来过兰花屋场,与张翰堂一起玩过。稍大后读书极其刻苦,考去漳江书院以后就甚少听到了。
张翰堂深知最后一个名字会很不吉,又不能直接告诉他。灵机一动,直接补了五六个名字上去,写下的皆是省城恶霸。
出了殡,圆了祖坟,又花了两日,才散尽宾客。宾客散尽,张老先生提着的一口气,也快顶不住了。
丧事办完,张翰堂彻底没有了去参加乡试的欲望。只想在家好好陪陪父亲。父亲经此大事,瞬间苍老。以前中气十足,额头饱满,声音洪亮,思维清晰。全然不像已逾花甲之年。短短半月,疲态尽显。时常夜不能寐,神情萎靡。
姜梦翎待出了殡,次日就赶回了长沙。张翰堂想让姜梦翎办的事似是没了下文。自停灵当晚一别,就再未见过。
张翰堂本想找张崇严好好聊聊大哥的事,但看他和大嫂这样的状态,也实不想再揭伤疤,雪上加霜。因而只对他说了些勉励学业的话。学费生活自不用担心,别说是玉潭书院,就算是送去岳麓书院,武备学堂,讲武堂,哪怕是留学,以张家势力,皆不在话下。
六十余年来,张老先生除了办完丧葬大事后的这几日,算是歇息,其余几乎一日不曾停歇。张老先生本生于乱世,出生不久朝廷便爆发中英之战,战败通商赔款,张家家财捐没殆尽仅留老宅兰花屋场才保住族人平安,未受大的牵连。原本在湖广两地经营钱庄十数家,以支援朝廷之名献出大半,好在还念及旧功,并未全部征用。布市药房分号二十余处,茶庄粮铺数量不多,但在邻县邻乡均极有影响。若不是朝廷羸弱,嫁祸百姓,张家再经张老先生一代发展,早就成了湘楚第一望族。张老先生成年后,随父极力扭转家国情状,先是奋力考学,后经邻县同窗引荐,追随左公办洋务,平捻子,定回乱,收新疆。筹措钱粮布匹,医药军械,才逐步兴家兴业。翰书十五岁便随张老先生接触家中事务,无论大事小事皆带在身边,自小耳濡目染,处理事情来颇有章法颇有见地。张老先生共育五子,次子张翰旗十余年前外出四处游学,与浏阳谭公交往颇密,从京师回来时已在衡阳承办时务学堂,多是经世致用的新学。三子张翰章远在广州,掌管广州产业。并娶当地名门之女为正室,纳妾三名,皆有后代。可嫡庶有别,将来难免纷争,不宜再接掌家族事务。四子张翰初考入北洋武备学堂,毕业后已入直隶为官。只有张翰堂,在家无所事事,不知其兴趣所在。
张氏自陕甘迁徙之时,已立族谱,依“仁良源雍启,俭睿自陇成;忠毅礼庭敬,勇信思翰崇”为字派,最少已十八九代。有兴有衰,据老人传说,盛世人丁兴旺,入仕者甚多,高官亦不少。乱世受牵连者亦甚广,一族仅剩不足百人。传说清廷入关之时,张氏一门积极抵抗,由成彦公,成肃公,忠瑜公,忠忻公率领,事败竟被屠戮两千余人。张老先生功成身退,或有此原因。张氏与清廷,实有深仇。张老先生尤其受洋务思潮影响,将眼光放于工商,力求实业兴国,对仕途宦场,实无多少兴趣。
张老先生思虑再三,若自己有朝一日西去,家业由何人主理,目前来看,只有张翰堂一人。
张老先生召来药房总号王掌柜,屋场齐总管,族兄张逸思,聚于书房,商议接掌之事。
张翰书刚学习事务之时,就是王掌柜极力推荐,由其带于身边传授生意方法,配制药方。如今后继乏人,王掌柜亦想尽心培养,再造良才,以报张老先生救命之恩。当年在河西走廊平叛,王氏一族意欲东迁,半道被叛军围困,手无寸铁。其中有人报信至左公帐下,便是由张老先生极力进言,前往搭救,还说了乾隆朝土尔扈特部由沙俄来降的典故,说王氏东迁而不救,汉民自此便决不再往,只会西走逃祸,甚至附逆从叛。遂派快马火器营前往搭救。这个报信者,就是王掌柜。王掌柜一直感激张老先生救出王氏一族的深恩,自此跟随张老先生,至今已快半生,再无二主。张老先生对王掌柜亦颇多信赖。
三人先后来到张老先生书房,依次坐定。女掌灯在灯台上添足了油,换了蜡烛。一人泡了一杯上好的安化黑茶。张老先生拿出族谱,家中资财账册,药材布匹黑茶库存清单,田契,房屋地契等厚厚一摞,放在茶几上。借着微弱的烛光,扫视了一眼其余三人,说道:“我们四人,加起来快三百岁。打拼半生,换了眼前这几斤纸!翰书已走,祸福难料啊。是扔,是烧,是当厕纸,还是我们老兄弟几个,分了?”
齐总管连连摆手,说:“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入屋场前,举家不足一斗米。幸得东家赏识,如今四子三女,皆受荫张家,又何德何能奢谈其余?还分家?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王掌柜亦忙点头,双手一拱,行礼说道:“要分,也是召齐张氏子弟。我们外人,又有何资格?东家您就不要拿我们说笑了。”
张老先生也摆了摆手:“事到如今,你们觉得我是在说笑?当年我从我父亲手里接手时,除了屋场几十间屋子,一大族人,还有什么!如今承蒙老兄弟几个扶持,支撑,才略积家财。张家若是桌子,你们就是桌腿,要连你们都没资格,那谁又有资格?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吗?他们又都干了什么!就凭他们是我张迁思的儿子吗?富贵有命,生死由天!唉——若诸子如我,要我家财何用?若诸子不如我,又要我家财何用?平添挥霍理由罢了!”
王掌柜听张老先生这么说,有点摸不着头脑。先失一子,虽然悲痛,但仍有四子。在他看来,皆非等闲之辈,怎么要说这样的话?是不再信任这帮老兄弟了吗?于是回道:“翰旗、翰章、翰初、翰堂,皆智慧超群,虚心向学。我们悉心辅佐,鼎力襄助,假以时日,谁不能接掌张家?”
张老先生疲倦的面容闪过一丝笑意:“翰堂那也算智慧超群,虚心向学?我看,最不争气的,就是这洋霉货了!”
王掌柜突然来了精神,连忙说道,“东家您常年在外,就有所不知了,”王掌柜伸出食指,“第一,翰堂虽不热衷功名,但不代表他不知时事。在省城公馆,每日读报。姜梦翎去公馆时,两人皆在谈时事,我看到过几回,也听到过几回。第二,虽看上去懵懵懂懂,不食烟火,实极有主见。您回来前,虽然您叫我协助翰堂,但无论是省城事务,还是家中事务,均是由翰堂调度指挥,章法得当,有条不紊,轻重缓急极为清楚。第三,虽极少见他与人沟通,其实是他习惯夜间请教。因为他所请教之人,白天皆繁忙,只得夜间请教,很少人见到。但我收药之时,碰到过他两回,正在制药长工和织布工家里询问工序,商量优化之法。东家您觉得翰堂还是池中之物吗?”
齐总管待王掌柜说完,也补充道:“王兄所言非虚!纵有千百优点,有一点实不能忽视,就是习气。翰堂并不像其他富户子弟,横行霸道目中无人,甚至草菅人命。常年在家我是最有体会,全无半点纨绔子弟之作为,除了人情往来,买书购报会在内府支用外,其余钱财用途,甚为自律。单凭此点,可堪大任!”
听到两名老部下这么说,张老先生的眉头稍微有些舒展。其实以老先生心思与手段,即便心中再想由张翰堂接手,也不能由自己提出。如若自己未经商议,颁布决定,万一这些元老不服,起身反抗,翰堂又年纪尚轻,怎能镇得住?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于是对他们说:“要真如你们所说,那翰堂可以试试看,着手接手一些小生意。若翰堂不可造就,家产就分成三份,你们自取!”
老先生堂兄张逸思从进来开始,都没有说话,一直在喝着手里的黑茶。最后一口喝完,放下茶碗,不紧不慢说道:“你们都忘了,还有张崇严!”
张老先生心里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