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实山率部顺利过江,抵达宁乡时,共军两个方面军共同抵达长沙,于次日发起总攻,强渡湘江。战况极其惨烈,刘敬棠边打边撤,逐步撤到湖光会馆,又放弃湖光会馆,继续往北门撤。屡次抗命,中央军阻止无力,又立功心切,将陆续赶到的两个师投入战斗。共军加上民团,不到一天一夜,在江边顿时损失了三分之一。无论进攻还是防守,组织得极其混乱。就连部队过江,需要多少船只,都出现计算错误。虽后续部队强行攻到江边,先头部队控制住了河西渡口,无奈船只不足,只得在江边边打边等,每多撑一分钟,都是几十条人命的代价。
整个湘江,都红透了。
全部过了江,辎重损失殆尽,人员由七八万人,直接减至两三万人。如果立即组织一轮大的作战,这两三万人,顷刻间便要化为灰烬。程少麟在河西布置了四个师,加上陆军学校三千余学兵,若河西警备处也拿起武器,绝对能将这残部消灭。
在这等千钧一发的时刻,曾艾瀚带着四名卫兵,将程少麟扣下了。河西驻军,谁都收不到作战指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待共军残部在宁乡收拢,曾艾瀚才将程少麟放了出来。程少麟见到曾艾瀚,气得浑身发抖,甩手给了她两巴掌。曾艾瀚也不生气,一把拉住程少麟:“少麟,你冷静一下。”
程少麟甩开曾艾瀚:“冷静?你叫我冷静?江边响了一天的枪炮声你听不到吗?河东发来的电报,蒋校长发来的电报,你都看不到吗?我程少麟戎马半生,你是要我倒在你手里吗?”
曾艾瀚再次拉住程少麟:“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只有你。你自己看看,长沙城内有多少中央军,有多少广西兵?你自己又有多少兵?你了解蒋校长吗?我可是与他共事了两年!北伐时要用共产党,把共产党扔在最前线。北伐一结束,当即清理共产党,有过丝毫犹豫?现在把你顶在最前面,要真的你把共军全部扑灭,他们接下来会对付谁?他们要去湘西,要去湖北重庆的山里,由他们去,只要你还有用处,你就是安全的!蒋校长要追究你,你就说我要与你离婚,打得不可开交便是。我不是军人,他也不能军法处决我。我事先已经向孙夫人告了很多状,细数了你很多罪状,孙夫人知道我们感情不和,我又不能生养,一直闹着离婚,她一定会帮我。蒋校长怪罪,你通通推给我好了。”
程少麟听曾艾瀚这么一说,对曾艾瀚有些心疼,怒气也消了一些:“他蒋与正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曾艾瀚道:“那你就追,枪口抬高两分,始终保持二十里距离。蒋校长势必要留着你,将来还要把你顶最前面去。你养兵难,钱来得十分不易,这个时候千万别当炮灰。南京能顶替你的,可大有人在。”
程少麟听曾艾瀚说完,立即给各部通了电话,命令各部全力追剿。打完电话就出门去了。曾艾瀚看到程少麟一走,长长吁了一口气。在公馆待了一会,便跑了地下联络站,向姜梦翎送去一封密电:婚未离成,已来捉奸(程少麟被说服,虽然来追你们,但你们没有危险。抓紧撤)。姜梦翎收到密电,大笑了三声。
残部在宁乡城郊集结清点,各部损失惨重,唯独毛实山不但未损一兵一卒,带出五千人,过了江,竟然猛增到七八千人。得益于早年在宁乡办讲习所,农会,宣传工农革命。姜毓琥在百姓中宣传毛实山也宣传得多,在百姓中很有威望和基础。官步宋氏乡民,得知毛实山在宁乡,纷纷带了东西前来投奔。
共军中其他部队指挥员,战士,看到毛实山的营地前,往来的人络绎不绝,再看着自己没有一个完整连队的部队,心中多有怨愤和不平。当初若选择跟毛实山,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同吃同睡的兄弟那么毫无价值地牺牲,被那熟悉的湘江水冲走,全尸都没有留下。
姜梦翎叫上毛恽石,带着这封密电,找到毛实山,将刘敬棠给他们的建议如实报告给了毛实山。毛实山频频点头,于是叫进来几位高级将领。毛实山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讲清。众将领也领会了毛实山的意图。坐了一会,就出去了。不出一个小时,这几位将领便将那些顾问全部扣下,将这些顾问的警卫人员悉数解除了武装。毛实山听闻,立马命令这些将领,先将人放了,紧急召开军事会议,商议下一步如何撤退。以长沙城内的火力,湘西绝对是不能去了,路上不知布置了多少防线。一道道防线需要突破,就凭现在这两三万人,恐怕是出不了湖南了。
顾问与毛实山所带一众将领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虽顾问一意孤行,依然坚持去湘西,但毛实山显然已获得绝大多数支持,东进国军守备薄弱的贵州与四川交界的山区。这一回,大部分的战士都不听顾问的了。主要决策,如愿交由毛实山。周主任也是支持毛实山的。
会后毛实山下了第一道命令,命令姜梦翎立即启程赴贵州四川筹办粮草军需。考虑到姜梦翎已年过五十,行动不比年轻人,便配备了一队警卫,共二十人随同。姜梦翎接到命令,虽然离官步乡不到八十里,事态紧急,任务繁重,恐怕也不能再耽误时间回去看看,便写了一封信交给姜毓琥。
姜梦翎到达贵州时,发现还有连着好几个县的根据地,判断供应这几万人的部队吃喝绝无什么问题,便继续北上。进入四川境内时,二十人的警卫,只有七八人。其余的不是病重,就是饿死。剩下的这七八人,也是疲弱不堪。当地地下党,根据地的负责同志前来介绍工作,意外发现在营山,不但有一块完好的根据地,竟然还有一支妇女武装。两三百人的妇女独立营,竟然还有百来条枪,都是趁夜里在公所偷的。营长叫王定川,是个童养媳出身。这让姜梦翎很想去看看,去认识认识这个厉害的女人。
在毛实山的指挥下,虽不说取胜,但明显减缓了伤亡的速度。阵亡一些,也补充了一些,到怀化,出了湖南界,大小战斗二十余次,部队仍然还有两万余人,人人手上都配了枪,信心和士气又一点点恢复起来了。
程少麟的所作所为,彻底惹恼了蒋司令。被曾艾瀚说中,蒋司令虽然心里恼火,但并未大开杀戒,反而将程少麟升任华中剿共指挥部副总指挥,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国民党执行委员,即刻去南京赴任。
程少麟与曾艾瀚收到这样的连升数级却又将人调离的任命状,极为厌恶。明着是升职,暗里却已经悄然解除了兵权。明明是欲杀之而后快,偏偏这等假惺惺。再不情愿,既然代表国民政府施政,自然得听令于国民政府。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既然人家示好,自然不能不接招。万一真破坏领袖权威,触天子逆鳞,惹怒得不可收拾,也难免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
张翰堂在长沙背着程少麟放走共军的事,逐步被程少麟发现。程少麟既没去找张翰堂的麻烦,更没有以此为契机两家走动走动。这种微妙的关系,直接造成了张翰堂对程少蓁的冷落。每每一去公馆,被张崇文那几个妻妾弄得乌烟瘴气,张崇礼高中都没毕业,又去了甘肃投靠了张翰初,便更觉得张公馆与自己无关,那是他们母子妻妾的天下。倒是桔园,却颇有普通人家的温馨。虽然张崇武走了,但还有一个孝顺的张崇治在身边。母慈子孝的场景,自己经常能看见。跟王意如在一起三十年,自己的心意似乎都没怎么变过,确实让自己有些感动,对王意如如此与世无争的无悔相伴,亦多有感激。时光如梭,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日,更从未想过,张家百年产业,竟然会要败在自己手里。三十年中,有辉煌有衰落,钱财的事,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只要四个儿子平安,便也没多少可奢求的了。
张崇武走后没多久,姜毓琥就被中央军抓获,还没来得及实施营救,便直接被枪决。姜毓珀只得在组织的安排下,连夜东逃,去追赶大部队。
时值冬日,张翰旗从乡里打来电话,打到张公馆,张崇文接的,说父亲在桔园。再打到桔园,张翰堂接了。电话沉默了好久,张翰堂正要挂时,张翰旗的声音传来:“父亲走了。”
张翰堂的手举在半空举了很久,眼泪实在控制不住,扶案哭了起来。王意如见状走来,轻声问道:“翰堂,怎么了?”
张翰堂沉默了一会:“父亲……父亲走了。”
王意如一脸不可置信:“前天还亲自打电话来,还要我们置年货回去。那声音洪亮得很,怎么就……”
张翰堂悲痛说道:“父亲都年满九十六了,我怎么不回乡下好好陪陪他老人家。发讣信吧。你马上收拾,我们回乡下。”
王意如道:“翰初崇礼在甘肃,翰章在广州,翰和在上海,听说崇严在南京,崇武在延安,少秋在醴陵,少麟刚走,去了南京,要等他们回来吗?”
张翰堂道:“当然要等!要大办!按前清的老规矩大办!”说罢将城中亲属,依然健在的老掌柜老伙计都挨个通知了一遍。电话打完赶到电报局,将省外的子嗣,故交挨个发了急电。忙完已是夜里。张翰堂回到桔园,程少蓁,张崇文,吴赤诏,王敏之,刘敬棠,毛恽石,宋时平,宋清平,张启陆等三十余人都在桔园门口等。桔园前还有上百名士兵,总共三四十辆车。张翰堂气息微弱地打了声招呼,问王意如:“你安排他们吃饭了吗?”
王意如道:“都吃过了。给你留了吃的。”
张翰堂道:“不吃了。我们走吧。”
收到张翰堂急电的兄弟子侄,当即就给了复电。张翰初由于张陆廉毫无征兆扣下了蒋与正,最少要等到三四天后南京的军用飞机抵达西安,自己才能回家奔丧,在武汉机场降落加油的时候才能安排专车回长沙乡下,可能会慢一些。张翰章坐火车到湘潭,倒快,三四天就能到乡里。翰和崇严会随军列回,也快。只有崇武,没有给回音。曾艾瀚收到信,立即将消息通报了以前在师范的同事徐独行先生,徐又立即通过专线,通知了远在兰州的姜梦翎,姜梦翎认为虽然是一名湖南老者去世,可说不好将来会要改变湖南走向,以一名情报人员的直觉,迅速报告给了延安。延安收到急电,毛实山委托毛恽石制作了挽联送去。
宋莲萍依照张老先生的遗愿,给上海的梁安图兄弟发去了电报。程少麟应酬太多,无法抽身,复电了曾艾瀚要其代为料理。
按理姜梦翎必须要回来,可是中央命令他留守兰州,暗中收留失散的红军残部,秘密送往延安。这样的一条通道,若姜梦翎离岗,不知会有多少人就此消失。无奈之下,给张翰堂回了电报,恳请其原谅。
张翰堂一回到兰花屋场,与张翰旗商量过后,立即起了道场。张老先生高寿,其他堂兄弟早已过世,甚至不少侄儿也都不在人间,是兰花屋场辈分最高的人,不出两天,兰花屋场内就聚集了一两百晚辈。法事极为热闹,显尽哀荣。经过这半个甲子繁衍,张老先生已是子孙满堂。六个儿子,十五六个孙子,上十个曾孙。如果长孙张崇严成婚早一些,四十岁抱上孙子,那张老先生的玄孙都能上学了。无奈张崇严至今未婚娶,在长沙时相好过一个女学生,被朱时仁的溃兵蹂躏至死,就再没听说过与哪个女人有关系。好在远在广州的张翰章的长子张崇师争气,早早成了婚,早早生了娃。只不过要协助张翰章,从没回过乡下。
张翰旗见张翰堂从回来以后,一直情绪低落,便安慰道:“五弟你不要太过悲痛。你看看整个宁乡,甚至整个长沙府,能活到九十的有几人?父亲如此寿年,是上苍对其一生从善的嘉奖,何必如此伤心?如今我也是年近古稀,能活几年尤未可知,你也年过半百,该知天命了。”
张翰堂回道:“父亲信任我,三十年就交了家业给我,如今我都快把家败光了!我如何对得起父亲?哪天我也入了土,见到父亲,我该如何跟他说?”
张翰旗拍了拍张翰堂的肩膀:“咱乡里受冲击小,你再看看隔壁两个乡,哪一户有钱有地的,不被农会弄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我们张家,人口不但没降,反而有了三十余子孙,加上女眷,将来年轻的还要娶媳妇,不出十年,嫡亲能到上百人。父亲不该高兴吗?要咱家钱多田多被农会盯上,下场会有这般好?你不用太过于自责,只要我们兄弟子侄和睦,乱世之中,其实不宜留太多钱财。”
张翰堂被张翰旗一开导,心情好了不少。二人正说话,一个中年女人,四十多岁,一来就挽住张翰旗:“翰旗,少爷,你们该去灵堂跪拜了。”
张翰堂看着这女人,有些眼熟。这女人对着张翰堂一笑:“少爷不认识我了?我是王知兰。”
张翰堂突然想起在桔园,惊讶道:“当年你辞工,原来是跟二哥去了!知兰,不对,嫂子,桔园服侍的那些人,你可还有联系?”
王知兰道:“有些有,有些已经不在了,病死了。前些年,翰旗到哪,我跟着伺候到哪,联系得少了。对了,你们快去吧,道长叫你们叫了很久了。”
张翰堂向王知兰打了个招呼,兄弟二人便向灵堂走去。
张老先生的葬礼,让人忘记了党派和阵容,前来兰花屋场的故交旧友乡民,都在自发忙里忙外,更没人提起外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