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失陷以后,国民政府几乎全部迁往了重庆,只有梁安图,竟然从上海回到了武汉。
梁安图兄弟回武汉后,不遗余力地寻找召集原来在武昌的旧部,仍以国民政府的名义活动,只不过梁安图所说的国民政府领袖,是汪志民。不久竟然拼凑起一支人马,成立了武汉临时特别市政厅。
驻扎在武汉的日军对梁安图的动作,竟然没有派兵剿灭,这让民众多了些警觉,尤其是看到有说日本话的人频繁出入,四散传开之后,民众对这个市政厅并没有什么信任。
梁安图胆子再大,也不敢担任日本人所设维持会的任何职务,万不敢背负如此骂名。在这敌国深入腹地的两国相争中,各路政府和领袖,梁安图只信任国民党汪志民一人。
张崇严大捷的消息传到重庆,整个重庆都很振奋,意欲为之庆祝。歼敌万余人的大捷,足以受到军事委员会的最高等级嘉奖。在湖南补充两个师以后,沿途整编了不少溃兵,抵达德安时,预备部队与民团布置了将近十万人的部队。交战时日军尚未形成合围,各部将领一是深知张崇严对待日寇的严厉,本身就深受感染,二是害怕作战不力,被教导团临阵军法处置,都是将阻击当成反击打,援军实没料到阻击部队都如此凶狠,无法近前接应。张崇严亲自率部打围歼,打得惊天地泣鬼神,自接战以来,攻击就没有停止过,都是上下一心,不知疲倦一波波冲杀。几日下来,打得日军人心惶惶,全军恐惧。
宋时平的阻击亦打得非常成功,对阵地的反复争夺,吸引了大批前来增援的日军。自己部队本来已经伤亡惨重,再加上多日阻击,减员得非常厉害。三万余人的部队,只剩六七千人,直到日军撤去,宋时平才放弃阵地,往西撤退,与张崇严部合拢。江西的共产党军队更发挥出来袭扰战的价值,一举捣毁两个运输站,一座小机场。
剩六七千人,除了自己多出来的军需物资,还有很多缴获。其他国军兄弟部队多少也有一些缴获,唯独共产党在敌后袭扰,来得快去得快,不敢太在缴获上多花时间,一时间物资消耗也很惊人,却没有补充。张崇严撤下前线时,德安游击总队的姜乐波屡次找到张崇严,希望调拨一批武器装备给游击总队。张崇严一想,游击总队的人历来都是铁血抗日分子,在德安保卫战中也有相当分量的贡献,便对姜乐波说道:“你们要多少东西?”
姜乐波回答道:“在德安全县,能扛枪的,想扛枪的,有万五六千人,实际我们手里,五千条枪都不到。野炮四门,都是缴获。歪把子只有区区二十挺,手榴弹基本都是土造,就这,也才区区四十筐,扛枪的平均一人一个都不到。张司令认为,能支援我们多少?”
张崇严听姜乐波这么说,心里暗暗吃惊。倒不是说姜乐波所带的队伍物资多么紧缺,而是德安不到三十万人的小县,共产党竟然能动员出一支万余人的队伍。国军战前在德安招兵,报名的区区不过七百人。这要放在西北,放在全国,那还了得?想了一下,回答道:“支援的事我们等下说,这几日一直忙于军务,也没空和你聊聊天。听你口音,也是湖南人?”
姜乐波道:“我出来几年了。口音中混杂各地方言,张司令还能听得出来,在下佩服。我是宁乡县的。”
张崇严他乡遇故知,接着问道:“宁乡哪里?”
姜乐波道:“官步乡。”
张崇严更是听得惊奇,竟然还是同乡,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人,乍一看,胡子拉碴,像有三十岁,可近一看,脸上还是有些稚气,约摸只有二十出头。张崇严道:“我也是官步乡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谁家孩子?”
姜乐波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随后尴尬笑道:“张司令恕我不愿意说。我从小就没多少对父亲的印象,都不记得父亲的名字了。””
张崇严完全没觉察到姜乐波脸上的变化:“官步乡,只有一户人家姓张,也只有一户人家姓姜。你不说,我现在也能猜测你是谁。你应该不叫姜乐波,叫姜毓琥。”
姜乐波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复杂:“他四五年前就死了。”
张崇严听罢一阵惋惜,说道:“那你就肯定是姜毓珀了。你怎么在这里?”
姜乐波平复了一下心情,其实姜乐波如果张崇严不问这些事,自己绝对不可能跟张崇严提。在张崇严到达德安时,姜乐波便知道张崇严是官步张家人。自己的游击队中,有几名干部也是来自宁乡,认识张崇严。思考再三,还是跟张崇严说道:“当时毛委员过湘江,我跟我大哥在宁乡安排。后来大哥被中央军抓了,上午抓了,吃过午饭就被枪决。我一路往西狂奔,夜里跌入河里,幸亏命大,被农户所救。从那以后,我就自称我叫姜乐波。在他家住了一年多,他家有个儿子是共产党,突然写信来说在江西,我就过来找他们了。”
张崇严一阵唏嘘:“你可知道你父亲在兰州是共党高官?怎么不去找他?”
姜乐波黯然回道:“他做他的高官,我打我的游击,我不去找他。在长沙我在刘敬棠师长军中见过他一面,从我小时候起,我记得的,就见过他两回。我去他那,我说什么?”
张崇严道:“父子终究还是父子。”
姜乐波叹了口气道:“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如何相处?”
张崇严道:“也是。梦翎叔与我家五叔历来关系好,如果你有可能回湖南,你来我家玩。现在你我既是同乡,又是友军,我也不小气,给你下拨三千条枪,五十挺捷克沁,一百箱德制手榴弹,十门迫击炮,如何?”
姜乐波一扫刚才的阴霾,两眼放光:“真的?”
张崇严道:“你不要太高兴!按着辈分,你我是兄弟,虽然比你年纪能做你叔叔。可兄弟是兄弟,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我带着十万人的部队来江西,现在不到八万。你我二人的同乡宋时平,三万人的部队剩下不足六千。你手里人多,拿不到枪的,留一半人给我。按你说的你们能动员一万六千人,我给你拨三千条枪,等于你们有八千条枪,剩八千人没枪,再你给我四千人,给我四十名游击干部,我兵团想好好学一学你们如何打游击战。训练好了,军官我还你,其他人我要补充进宋时平军中,给他凑个整。我不希望他堂堂一个军长,因为配合我作战,混得连个师长都不如。你要能做到这事,东西你拿走,要做不到,你们就再去跟日本人干,自己去缴获。”
姜乐波突然被张崇严将这么一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崇严在后方休整的第三日,重庆直接给他下达开赴湖南的命令,回湖南休整。德安防务,移交第二十七兵团。
这回,张崇严不想再抗命了。从军几十年,唯独这一回伏击行动令自己满意,算得上一战成名。如果不急流勇退,人生中连这一点点光辉,都会消磨殆尽。就实力而言,接管自己的第二十七兵团,丝毫不亚于自己,完全可放心退去。更何况,在武汉的日军,已经扫清了南进的铁路。一旦这部日军进了长沙城,长沙全体百姓都恐怕要遭到清洗。程少麟此前旧部,都陆续赶回长沙参与真正算得上保家卫国的会战。协助先行将战略物资转移,协助人员撤退之后,程少麟旋即安排防务。程少麟年轻时就在湖南从军,对湖南感情深厚。偌大的湖南,几乎每一处山水地形,程少麟都了然于胸。从岳阳的茫山起,就依山傍水设立防线。直到长沙城,依托四条河道与湘江布防。张崇严致电程少麟,简要询问了一下湖南防务,一听程少麟如此布置,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同时决定立即整队出发。
部队的辎重工兵营刚从驻地出发,姜乐波就急匆匆跑来,对张崇严道:“人全部已经到火车站了,四千二百九十人,我全都交给你。东西能不能给我再走?”
张崇严哈哈笑道:“我就说这种生意你会做。要放在以前,往我军中安插共党,一个都活不成。你放心,人我肯定好好带。东西已经去了火车站,一会你跟我先走。”
整个湖南,都是一片紧张的气氛。
王敏之搂着那两女人睡得迷迷糊糊,被突然涌入会馆的吵闹声惊醒。穿了衣服推开窗一看,城外到处都是大火与惨叫。尤其是天心阁方向,火光冲天,火势四散,渐渐连成了片。离自己最近的几处民房,也都着了火。王敏之看后大惊:日寇进城了!连忙跑去张翰堂房间,一顿猛敲:“翰堂大哥,快开门!大事不好了!”
张翰堂刚睡着不久,也没睡得那么死。打开天字房的房门,说道:“什么事?”
王敏之指着五楼:“你快上去看看,城里到处着火了,是不是日军进城了?”
张翰堂快步走上五楼,打开一扇窗,往外一看,大火顷刻间点着了三四十处。张翰堂观察了半天,悄声对王敏之道:“这不是日寇进城,明明是纵火。哪里一下同时着火这么多地方,却听不到一声枪炮声。”
王敏之一想也对,问张翰堂道:“要不是日军,那是谁在纵火?”
张翰堂从屋内取出一份电报,对王敏之说道:“除了国军,谁还有这胆量做这等事。你仔细看看,委员长的‘焦土抗战’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他们这么干,是把长沙烧得片瓦不存!”张翰堂说罢,立马下楼叫起保仔,去门外的月牙湖取水灭火。
会馆内的住客听到动静,纷纷起床加入了灭火的队伍。很快周边的房屋的火全灭,住客议论纷纷,这是政府要弃守长沙的前奏,必须渡江西逃。一时之间,要求退房的住客便挤满了一楼大堂。张翰堂一边安排退房,一边跟王敏之商量道:“恐怕我们也得安排女眷先撤,你认为我们是去广州还是四川?广州虽已沦陷,但我三哥在,还算太平。重庆虽然政府在,可日日受轰炸。你说说看,我们去哪?”
王敏之道:“肯定是去甘肃。你四哥姜梦翎都在,那边又没有日本鬼子。”
二人光顾着说话,张翰堂看到东边火势依然很大,突然想起张公馆和桔园,遂命令所有保仔集合,先去张公馆。
张翰堂一直催促司机快一点,可路上很多人都起床来灭火,也有坐在门口看着大火哭嚎的。司机一路喇叭不停,也没能让车快起来。本来二十分钟路程,足足走到快亮。走到公馆,整个公馆都快要燃成木炭,周边几乎没什么完好的房子,到处都是人肉烧焦的气味。
张崇文领着一众逃出了的人坐在门外发呆,一看就是惊魂未定。张翰堂一看,并没有程少蓁的影子。拉起张崇文:“你娘呢?”
张崇文目光呆滞地看着张翰堂:“没出来。”
张翰堂双腿一软,推开张崇文:“你怎么倒跑出来了。”说罢不顾众人阻拦,向屋里走去。走进自己房间,坍塌的房间还冒着青烟。房梁太大,张翰堂拉不起。众人见状,合力将残垣断壁移开,赫然出现了三具面目全非的体尸,体型胀大,肚子都像是要破了。其中有一个已经破了,烤熟的内脏流了一地。众人一看,全都跑去吐了。
只有张翰堂,看了一下尸体的手,将带着玉镯子的尸体小心捡了起来。
出来公馆,脱了自己衣服盖上。张崇文见状,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想给张翰堂披上,却被张翰堂狠狠地推了一把。
张翰堂累得坐下,喘了口气,桔园王知画慌慌张张跑来找张翰堂,见到张翰堂,噗通跪下:“老爷快回去桔园,夫人……夫人快不行了。崇治少爷,被家丁送去湘雅医院了!”
张翰堂一听,将司机推到一边,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同自己飞奔回桔园。一路上依然到处有火光,路上全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无法扑救的人。
赶到桔园,王夫人已经奄奄一息,脸上,手上,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碗大的水泡,不忍直视。张翰堂想去抱,却没地方可以下手。张翰堂轻声叫着王意如,王意如微微张开嘴,说道:“崇武现在就在长沙,徐独行老师知道他在哪。你不要责怪他不顾家里。孩子有孩子的世界。”说完给张翰堂一个小本子,“我跟你在一起三十三年,你给我买的东西,给我的钱,我自己赚的钱,我都藏好了,地址数目我都写在这。你急用的时候,自己去取。崇武不争气,要在别家,我都能抱孙子了。崇治要命大,给他找个好媳妇。我走了,任何陪葬都不要,也不要搞什么排场,将来都留给崇武崇治,我的首饰,将来都要留给媳妇。”
张翰堂听王意如说,已经泣不成声。轻轻抱着王意如:“我们这去医院,肯定没事的。”
王意如拉住张翰堂:“我不去了。我的命数我清楚。你一定要好好活。家财有没有不重要,人一定要好好的。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知足了。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将来续个弦,替我陪着你。以后日本鬼子打跑了,把桔园建起来。这是我们的家!”王意如说完,气息越来越弱。
张翰堂听得心如刀绞,临死才知王意如对自己用情之深,止住哭声,凑在她耳边说道:“你安心去,我送你进我张家祖山。到了那边,帮我好好服侍父亲。我对你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王意如听张翰堂如此说,竟然露出了微笑,走得非常安详。身边的人,都哭得不像样子。
张翰堂率人处理完后事,猛然发觉,长沙城中,除了湖光会馆,张家产业几乎都已毁于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