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八年，仲秋。
夕阳西下，古道草黄，烟尘滚滚，四蹄攒响，十一匹红鬃烈马飞驰道中，惊起野林里一片鸦雀纷飞。
这群骑士黑袍裹身，遮头蒙面，自东而来，路经飞狐陉，直奔山西悬空寺。
悬空寺位于“人天北柱”、“绝塞名山”的北岳恒山之麓，兴建在金龙峡翠屏峰悬崖峭壁之上。古人诗云“飞阁临丹崖，白云几度封。蜃楼疑海上，鸟道没云中”。此处地势险峻，北靠“九边重镇”之一的大同府，南控五台山，西指雁门关。
“大人！喝茶！”悬空寺临崖的阁楼上，月华初上，秋风渐冷，一名白衣青年波澜不惊的烹茶，此刻端送至一位乌衣老者前。
老者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迎着爽冽秋风，面朝阁楼外，纵望山川起伏。枯瘦的手青筋毕露，接过山峦云气纹样的青花盖碗，撇开浮沫，吹了吹热气，道：“应宁！你可知这个悬空寺为何悬空而建？”
白衣青年束手道：“在下才疏学浅，还请大人指教。”
老者呵呵笑道：“应宁！你总是这般谦卑老成！年轻人身上，该要有股锐气！当年我是你这般年纪的时候，纵横捭阖，意气风发，可谓不知天高地厚！”
“大人谦虚才是！在我这个年纪，大人已是连中三元，国士无双，天下谁人不识君？”
“呵呵！什么‘连中三元’，到了我这把年纪，不过都是浮名罢了！”老者长叹一声，道：“应宁！我自知时日无多，可恨人生苦短，只此残躯，风烛残年，再难为国效力。泱泱国士之中，老夫静观十数载，唯有你杨应宁今后二十年间可堪大任。”
白衣青年正欲开口，乌衣老者摆了摆手，道：“应宁！你无需多说，也无需推辞！天下事不易，以天下为己任者，说得阔气，但哪个不是捡了一个天大的苦差事！这幅担子太重，铁扁担都掮不住！一个不小心！便要粉身碎骨！三十多年前于谦少保说‘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在我看来，粉身碎骨倒也容易，最难的是‘人间清白’！何谓‘人间清白’？简单说来，那就是‘我不负天下人，天下人亦不负我！’可叹那‘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肩负天下者，又有哪几个全身而退？于谦救了天下，却也枉死于天下！于谦死后，三十年间，李贤、彭时、王翱哪一个不是国士无双，风云在握？！可惜呐！李贤毁誉参半，猝然而死。彭时活活累死。王翱病重请辞，未出都城身死万事销。高处不胜寒啊！要做一番大事业，不破则不立，要么破人，要么破己！成事在人，人心叵测，哪里能够面面俱到，四处逢源？要说天人合一，万事大同，那也只能是圣人所为！”
乌衣老者口气甚大，一一点评数十年来天下名臣国士，不卑不亢。只见他似乎勾起心事，面容悲苦，静静啜了一口清茶，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老夫方才问你‘悬空寺’为何悬空？千年之前，此地有位天师道长，名叫寇谦之，寇天师驾鹤西归后，他的弟子继承遗志，要修一座‘上延宵客，下绝浮嚣’、‘鸡犬之声相闻不相往来’的空中楼阁，名叫‘玄空阁’！‘玄’是道家‘玄之又玄’的‘玄默无为’，‘空’是佛家‘空空如也’的‘空无一物’！”
乌衣老者话头一起，谈兴甚佳，又接着说道：“应宁！老夫历经几十年宦海沉浮，如今到了这里，却也悟出一个道理。天下风云出我辈，但我辈在这风云间，绝难独善己身！树欲静而风不止，风刀霜剑，错一步万劫不复！老夫惘然思之，这悬空寺历经千年风云而不朽，倒是值得我辈参详！可见风云之中，要立于不败之地，第一是要懂得一个‘玄’字，‘玄’即无为，很多时候，无为即是大作为！第二是要懂得一个‘空’字，‘空’即不执着，不执着方得真自在！这个意思，倒让老夫想起当今圣上曾经御笔亲书一幅‘一团和气’图，粗看是一个笑面弥勒盘腿而坐，细看那左边是个道冠老者，右边是个方巾儒士。看起来是一个人，其实是三个人，寓意儒释道三教合一。这悬空寺中，也供着一个天下少有的三教殿，孔圣、佛祖、道祖共聚一堂！此为异曲同工之妙！其中道理，你要仔细体味！”
这乌衣老者说得时而悲重，时而豪快，但句句是真心所见，肺腑之言。白衣青年不由动容，拱手道：“大人说的极是！若是天下事皆易！昂然我辈复何为！小辈定然铭记于心，圣上说‘三教合一，一团和气’！依在下看来，道家以玄为宗，佛家以空为义，儒家以和为贵，这天下事，无可无不可，分而为万化，合而为天下！若要‘我不负天下人，天下人亦不负我’，唯有和合致一，方得始终！”
乌衣老者拍手大笑，妙语连珠道：“好一个‘若是天下事皆易，昂然我辈复何为’！‘和合致一，方得始终’！孺子可教也！你名叫‘杨一清’，果然‘圣人一出而黄河清’，‘万化一念而禅法清’，‘大道抱一而天下清’！”
白衣青年杨一清连忙作揖道:“不敢当！不敢当！天下人皆说‘我朝贤佐，商公第一’！大人正是天下人的楷模！”经杨一清之口说出这，乌衣老者正是连中三元、国士无双的当朝太子少保商辂，五年前身为内阁首辅、谨身殿大学士的商辂因反对汪直西厂暴行而致仕归乡。可是，不料身退名完，在浙江淳安养老的商阁老此刻竟出现在恒山悬空寺，与成化八年进士、中书舍人杨一清烹茶论天下。
商辂朗声大笑，道：“应宁！你且过来！你看看这浩荡河山！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从今而后，便交与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杨一清顺着商辂苍老的颤抖的手指望去，峡谷空荡，莽莽丛山，苍凉的秋风掠地，似是千军万马奔腾呼啸。
杨一清看着商辂苍老伟岸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变得更加深沉，仿佛一个时代即将沉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