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的五月，小学校园的梧桐树绿意盎然，枝叶在班级大门上洒下斑驳点影。
十七岁的陆简菱轻轻走到三年一班教室后门，戴着金丝眼镜的语文老师敲着讲台大声喊着：“安静！讨论结束！”孩子们意犹未尽，讨论声夹着欢声笑语渐渐停止。
语文老师翻了翻花名册，点名道：“那个，13号上来把你的作文读一下。”孩子们小声议论。“13号是谁？”没有人回应。“同学们掌声鼓励一下。”老师见没人站起来，自己先行鼓掌说道。
很快，在热烈的掌声中，一个小男孩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神情带着点犹豫和不安，走上讲台。
“三个爸爸和两个妈妈。”男孩踌躇了一会儿，轻轻地读下去，“一般的小朋友都只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而我却有三个爸爸和两个妈妈。”
夏日清风徐徐吹来，夹杂着梧桐叶的芳香，慢慢走进十一年前的回忆，一个鲜为人知的回忆。
十一年前，一栋普通公寓的四楼，一个男子敲开了一住户的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腹部微微隆起的年轻女子，不施粉黛的面容，发丝轻轻贴在肩上。
男子愣了一下，很快问道：“你好，我是一楼的住户，请问这个是你的吗，掉到我家阳台上了。”
女子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刚刚在找的短裤，一时间感到尴尬与窘迫，但还是假装淡定地表示：“你搞错了，不是我的。”
男子不解地低下头，“我二楼三楼都问了，还以为会是四楼的呢。要不您再仔细看看……”
“不好意思，我很忙。”砰地一声，女子关上了门，留下更加不明所以的男子。
翌日，男子开车回到楼下，正巧看到女子吃力地拎着大大的购物袋上楼。
他停好车，走到女子身边。
“我帮你吧。”
“不用！”女子像是面对小偷抢匪似的急忙抓紧购物袋，同时瞪了男子一眼。
男子面对莫名的气势汹汹态度，也没太大好的脾气，正打算转身走人，忽然听到“啊！”的一声，男子赶紧上前扶住女子，问道：“你没事吧？”
女子咬住下唇，脸色痛苦。
男子低头看了一下，判断她应该是不小心崴到了脚。与先前温和的语气不同，他闷闷地说道：“我是看你一个孕妇身体不便才来帮你的，没想到还被当成小人。”
男子一手拿过购物袋，一把抱起女子上了四楼，并在女子家门前把她放下。
“家里有人吗？还是你自己开门？”男子问道。女子安静着不说话，轻轻掏出钥匙，开了门。“能走吗？”男子又问道。女子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走进家门。
男子帮她把大大的购物袋拎进家门。“放这就可以了吧。”男子把购物袋放到茶几上，“你都买了什么这么多。我可以打开吗？”女子坐在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脚，抬头看了看此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邻居，点头嗯了一声。
得到允许，男子打开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并把相应物品在家里一一摆好。女子打量了一下主动热心帮忙的邻居，跟自己年龄相仿，衬衫简洁干净，眉目清秀好看。
“你先生呢？什么时候回来？”男子把新买的洗漱用具摆好，随口问了一句。
女子继续揉着自己的脚，似乎早有预料会有人问这个问题。“他早就搬走了。”女子平静自然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听说我怀孕，他连夜收拾几件衣服就走了。”
男子看向她，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还是决定不再继续说下去。
收拾完毕后，男子走到门口正要离开，女子也赶紧起身一瘸一拐要送他。
“不用送了，你脚不好，这几天好好休息吧。”男子转过身说道，“对了，你的手机。”
“我的手机？”女子不解。
“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男子拿出自己的手机，解了锁递给女子。
女子输入自己的号码再还给男子。
“以后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说着响起了女子的手机铃声，“看你的洗漱用具你应该是一个人住。上次楼里住户商讨电梯问题的时候，你也是一个人在一边不说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不了解的陌生人有如此重的防备心，但是女孩子一个人住，何况你现在处处不便，很多事情靠自己一个人是不行的。所以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给我电话，我就住在楼下。”
似乎是在教育却又充满了友好与真诚的一番话。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窗外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似乎在扑闪。
“我也该走了。”他转过身，正要关上门，女子在他身后轻轻说了句：“谢谢。”
时间回到十一年后的小学课堂，小男孩继续朗读自己的作文。
“我的亲生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不见了，我的亲生妈妈从来没有说过他的事。我出生没多久她就跟我的继父结婚了。她说她不想骗我，所以我很小就知道我跟继父没有血亲关系。虽然后来在我三岁那年，我们一家三口遇到车祸，他们去了天堂，留下我一个人，我也依然很想念他们。”
一直站在教室外倾听的陆简菱微微一笑，此时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三岁的陆昔言，时间仿佛停止在昨日。
在跟爸爸妈妈去警察局之前，十岁的陆简菱一直以为自己会独享爸爸妈妈的爱。
那天她放学回家，像往常一样把书包一扔，坐在饭桌上喊开饭。但是爸爸没有像平时一样帮她把书包收拾好，妈妈也没有立刻端上做好的饭菜。她疑惑地看着在电话旁边神情凝重的父母。
“简菱，换件衣服，跟爸爸妈妈出去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我饿了！我要吃饭！”
“爸爸妈妈现在有急事要出去一趟，赶不及了，要在外面吃，你跟爸爸妈妈一起吧。”
带着满腹的不解和怨愤，陆简菱跟着父母来到了警察局。在警察局里，陆简菱坐在椅子上，看父母与警察做着大人间的交流，她第一次看到，一向温柔爱笑的妈妈掉着眼泪，爸爸抚慰着妈妈，眉头紧锁，不断叹息。
“那孩子呢？”爸爸强忍着情绪问警察。
陆简菱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角落里，一个抱着双膝低着头的小男孩，双眼空洞无神，身上沾满了污泥，旁边放着一个肮脏的小熊玩偶。陆简菱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你也饿了吗？”陆简菱仔细打量着他，轻声问道。
小男孩没有抬头，墨色的瞳孔如无尽深沉让人窒息的夜。
她噘着嘴继续说道：“我也饿了。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今天不做饭，还要拉我到这里来。我正打算跟他们说我今天被老师表扬了，让他们夸夸我呢。”
陆简菱的话稚嫩中带着不满。“你为什么不说话？”没有得到回应，她更觉委屈，“我还以为你也是饿着肚子被爸爸妈妈拉到这里的呢。”
她低下头看了看旁边的小熊玩偶，虽然沾满了黑黄黑黄的泥泞，但还能看出非常崭新，应该刚买不久。
她从口袋中拿出口香糖。“你要吃吗？啊，你还小，你应该不能吃吧。”说着自己撕开了口香糖包装纸。
“简菱，你先到旁边坐着。”爸爸妈妈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就让她到一边去。
“你叫昔言是吧，今年几岁？”
小男孩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爸爸妈妈互相对了下眼，带着点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今年三岁，在幼儿园小班，对吧？”爸爸故作轻松微笑着说，接下来却依然是一片尴尬的沉默。
“昔言呀，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了，你到我们家去住，会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说好不好呀？”妈妈没有因为沉默而停止交流，努力自然地微笑说道。
一旁的陆简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当然了，你现在还不习惯叫我们爸爸妈妈，那就按照辈分叫我们伯伯婶婶怎么样？这位伯伯是你爸爸的哥哥，以后你就要到伯伯婶婶家住了。伯伯婶婶家还有个姐姐可以陪你玩，你觉得怎么样？”她把一旁还在震惊中且极不情愿的陆简菱拉了过来。
“简菱，来跟弟弟打声招呼。”陆简菱扭捏着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肯说。无奈的妈妈只好作罢。“这样吧，下次我们把手续都办妥了就过来把你接回家好吗？”
妈妈笑着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并把怀里揣到热乎的苹果塞到他手上，“我们很快就会来接你的。在这里要乖乖的，好吗？”
从那天起，陆简菱知道，不管愿不愿意，自己都多了一个之前从未谋面的弟弟。
那时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现在在讲台上自然大方地朗读着自己的作文，陆简菱不禁再次感慨，时间真是一块磨刀石。
“车祸之后，继父的哥哥收养了我，并让我叫他们爸爸妈妈。按照法律，他们是我的养父养母。我的养父养母都是心地非常善良的人，每天为了我和姐姐辛苦的工作，甚至加班回来还要辅导我们功课，每次看到他们辛苦的样子我都会想要快快长大，减轻他们的负担。虽然我有三个爸爸两个妈妈，但是我最爱得还是现在的爸爸妈妈。我要好好学习，好好报答他们。”
陆昔言合上作文本，抬头看着台下的同学，说道：“我读完了，谢谢大家。”掌声响起，陆昔言走下讲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好了，听完陆昔言同学的作文，有没有人要提问？”老师环视一圈，继续说道，“没人提问那我就说了，刚刚陆昔言同学的作文里有什么问题呢？首先，的、地、得三个字的语法问题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虽然读起来听不出问题，但是平时的写作中一定要注意区分，再者，作文里还有主语不明确的病句……”
下课铃声响起，老师还没讲完作文问题所在，教室里已经开始骚动了。“安静安静，同学们记得回去认真写作业，让家长仔细检查，明天我要一个个批改。下课！”
教室里瞬间充满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小朋友们收拾着书包，兴奋讨论着今晚去谁家里玩，还有的同学好奇地看着站在教室后门的大姐姐。
“大姐姐，你是来找陆昔言的吗？”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走到陆简菱身边。
“对呀，你认识我？”陆简菱弯下腰笑着问道。
“嗯！他的书包上有你们的全家福，我看到的。”小姑娘扬起笑脸满是骄傲。
听到这里，陆简菱扑哧一声笑了。
“喂！”旁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叫喊，“我不是让你在校门口等我吗？你怎么又进来了？”是陆昔言，正直勾勾地盯着来接他回家的姐姐。
陆简菱揉着他的头，不怀好意地说：“你没告诉人家拍全家福那天你怎么了吗？小妹妹我告诉你，他……”
“别说了快回家！”说着陆昔言拉着陆简菱就往校门走。陆简菱一边被拉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小妹妹我下次再告诉你！”
放学的路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夕阳余晖中拉长。
“我说，”陆简菱走在横杆上，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女生？”
“什么？”陆昔言瞪大眼睛盯着她，“你瞎说什么？”
“不是喜欢她的话干嘛不让我说你紧张到尿裤子的事？”
“你这联想的功力要是用在学习上就好了。”陆昔言瘪了瘪嘴，顺便一个白眼翻过去，“你今天又逃课跟男朋友约会了吧。”
陆简菱从横杆上跳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几天都提前在我班门口等我，不就是刚跟男朋友约会完，不想早回家被爸妈质问，就索性等我一起回家嘛。”
此时只有十岁的陆昔言，背着大大的双肩包，肉肉的圆脸颊像个活佛，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坚定智慧的光芒。
微风轻轻徐来，吹动陆简菱的发丝，带走五月夏季的燥热。
“你还真了解我呀！”陆简菱一手勾住陆昔言的脖子，额头轻轻碰了一下陆昔言的额头，“不过你自己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告诉爸妈，知道了没？”
黄昏的金色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眼睛在闪烁，如小妖精般的笑容倒映在陆昔言的瞳孔里。
她转过身，长发如墨。像是夏日微光被细小尘埃穿透，落入晶莹透明的记忆中，陆昔言仿佛听到花开细碎尘埃的声音。
“姐！”他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陆简菱回过头，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两个头的弟弟，只觉得他似乎又长大了一点，农场主看着日渐圆润的幼崽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陆简菱歪着头，问道：“怎么啦？”
陆昔言没有回答，轻轻走到她身边，书包往她眼前一扔：“你帮我拿着。”
“为什么！”陆简菱对他这样的举动表示不理解。
“你不是让我帮你保密吗？作为回报你就帮我拿下书包吧。”此刻的他反而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在赌气。
陆昔言小碎步走得快，先行到了家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用回头也知道陆简菱在后面慢悠悠地一边走着一边坏笑。
“怎么啦？小朋友，进不了家门了吗？”陆简菱故意放慢脚步，一蹦一跳地走到他身后，侧着头俯视他圆圆的脑袋，只觉得可爱得让人必须忍住笑，“进不去的话要不要到大姐姐家做客呀？还会有很好吃的饭菜哟！”
像是报了一仇似的，她得意地拿出钥匙在他耳边晃了晃。
“妈妈，”刚踏进门，陆昔言用近乎委屈的语气说道，“我不是说了让你把门开着，我忘带钥匙了吗？”
“抱歉抱歉，买完菜回来就顺手关上了。”妈妈围着围裙，手上还拿着抹布擦手就从厨房出来了，“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爸爸呢？”
“爸爸有说要去接昔言吗？”陆简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随手把不是自己的双肩包越过陆昔言的头顶一扔。陆昔言呆头呆脑看着自己的书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半晌才反应过来，小短腿赶紧跑过去稳当地接住了书包。
“爸爸说今天下班早，会去接你们俩的，你们没看到爸爸吗？”
“没有呀。”陆简菱掏出手机，懒懒地往沙发上一躺，“咦，这个？”看到了爸爸早早在群里发的消息，并艾特了她和陆昔言多次。
“爸爸今天去接你们。乖乖等着啊！”
“你们出来了没有？我等了好久了。”
“我现在在简菱的学校门口，简菱你出来了没？昔言你要是出来了，你再等等。”
“昔言你还没下课吗？你姐姐很久都没出来，我现在在你学校门口，简菱你要是出来了，你再等等。”
“怎么没人说话，你们到底下课了没有？”
陆昔言走到陆简菱身边，看完了爸爸一个人在群里的自言自语，也看到了在爸爸的第一条消息之后，紧跟着的是自己的回复：“今天老师可能会拖课，姐姐还有社团的活动，所以爸爸不用来接我们了。”
发完这条消息，陆昔言的手机就没电了，没有想到的是，爸爸在后面也回了一条：“没事，我们爷仨也很久没有一起聊聊了，我等你们下课。”
“爸爸，不会还在等吧？”
爸爸坐在车内打了个喷嚏。此时学校大门外，只有零星几个学生走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