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逸待劳
天亮后,景生担心两人离开时间太久,于是抱起仍在熟睡的如燃慢慢下山去了。
“唔……景生。”如燃在他怀里慵懒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天亮了?”
景生笑着答:“嗯,天亮了。”
如燃蹭了两下,将头埋在他怀里,“我再睡一下下……就……一下下……”说着,她的脸又向他胸膛拱了拱,像头贪睡的小猪,浅浅的呼吸声传出来——她又睡过去了。
景生嘴角的笑容弧度更大。她一定不知道,往往渴睡的时候,她的表情特别特别的可爱。没有往日倾城美人的高傲魅惑,这样清清爽爽的可爱女子,只要一个清浅慵懒的笑容,就可以轻易将人掳获。
虽说是担心温行书会误解如燃,但景生心里其实并不指望前者还会等着自己寻她回去。此时在景生心里,温行书的形象已经一落千丈,他也不会再认为温行书是如燃的良配。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温行书一行人正驻扎在山腰凉亭附近,并未提前离开。守夜的侍卫发现景生,立刻禀报给温行书。而前者出来接如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个儿的盟友妻子,正蜷在那高大男人怀里睡得香甜的场面。
立刻,周遭侍卫纷纷地遁般快速清场——省得被温小侯爷抓到自己偷窥了这种贵族情感秘辛,被处以怎样惨无人道的惩罚……
温行书走上前,伸出手臂,“将她交给我。”
景生犹豫,但最后理智占了上风。面对的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他并没有理由再留住她,对不对?
然而景生的衣袖被紧紧攥住。他低头看去,如燃双眼明亮,分明已经醒来多时。
他被她直直望过来的眼神紧盯,忽然有点心虚似的,手臂慢慢缩回来。
她的脸色才渐渐温暖起来。
但温行书却看不见,硬是要伸手将如燃接过去。他的手还未碰触到如燃的衣衫,下一秒,白净的手掌夹带呼啸的风声而来,重重打在温行书的脸上!
“你!”温行书捂住脸,不可置信地怒瞪如燃。
她跳下地,轻松地拍拍手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看你能这么安稳地站在这儿,想必你那小妾已经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吧?我告诉你,她差点被掳去威胁到你侯爷的地位,是我将她救出来的,还差点害死我自己!这一巴掌,算是我向你讨的救命报酬!”
说罢,她昂起下巴,挽着景生的手臂硬是将他拉走,“景生,不要管那个笨蛋,我们回去!”
想必温行书此刻的脸色,一定是五颜六色什么花样都有。如燃这才稍稍泄愤。
她一向讨厌在与景生独处的时候被人打扰,即便温行书是手中握有她自由权利的盟友,也不能免俗!
事实上当时在山顶的情形,真的是那群假冒僧人的江湖人士意图抓走姜晓芸。京都城里她渫如燃与姜晓芸在温行书心中的地位高下之分,早已不是什么侯门贵族的秘密,那些江湖人士提前打探出姜晓芸的存在,以及她身怀六甲的消息,于是在她们到达齐梧山之前已然将寺庙占领,专等姜晓芸入瓮,好以她及腹中孩子威胁温行书来达到目的。
当时如燃心里杂乱,听到姜晓芸的惊呼声还以为她又笨手笨脚地做了什么错事,根本不想理会。岂料一个手刀横空劈来,如燃下意识侧身躲过。转身的瞬间,她看到姜晓芸捂住肚子,慌乱狼狈地躲闪身上黑衣僧人试图抓来的手掌!
她带着姜晓芸一直逃一直逃,最后将两人的衣服对调——因为她本来穿着的桃红衣裙太显眼,还特意翻个面,露出内里的浅灰色呢子料那面给姜晓芸穿上。姜晓芸跑掉了,而她将人群引了来,然后在悬崖边走了奇招,抓住枯梅枝吊在崖边。
她一心相信,景生会来救她。
这种信任感,若没有十五年的铺垫,如燃自己都不相信还会再给谁,这种全权交付生命的机会。
渫家的二小姐,其实只是一个性格凉薄且多疑的女人。
但真到面对景生的时候,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心态,就像一个认真完成作业,一心期待大人赏块糖吃的孩子,满心等待着那块糖被塞进自己嘴巴里……又有点像做了一件得意非凡的事而想去讨好喜欢的人,可是又不愿意明明白白说出自己这份心意,只等待对方发现……那一时刻的惊喜,一定极为甜美。
可是对方,真的发现了吗?
她相信他一定有所察觉。她来来回回的衣服变了个样儿,两个人突然失踪又出现……换了谁都会怀疑吧?
啊,不对,她她她,她应该在意的是自己方才那极其不对劲的比喻才是,哪里是这之间的曲折疑点?!
她想她真是疯了。
在马车上找到姜晓芸,她难得放松表情,挨近对方问道:“喂,你没事吧?”
姜晓芸抬起迷迷糊糊的睡眼,一见是如燃,立刻绽开大大的笑颜,猛地将如燃扑倒!“呜呜呜,夫人,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呜呜呜……”
如燃呲牙咧嘴。我、我的老腰啊,辛苦你了……
“小心你肚里的孩子啊!”如燃扶好这莽莽撞撞的孕妇,没好气地戳了一下对方的额头。没被这姜晓芸气死,如燃想,迟早自己也会被她害死!
姜晓芸拉着如燃的手,“夫人,能看到你完好地回来,我真的,真的好担心……”她抽噎着,时不时吸吸鼻子,“其实夫君也很担心你的!他看我先回来而你不在,脸色变的好严肃好严肃的,我都吓死了!但也真的好担心夫人你啊!”
如燃冷冷一笑,挣脱姜晓芸热情的双手,“他不过是担心我死了之后,没法向渫王府交待罢了!”
出行这件事虽是自己提议的,但一旦出了事情,可不代表温行书就能逃过她爷爷的责罚。毕竟他温行书是堂堂侯爷,自己的妻子妾室都看顾不及的话,还谈什么政治生涯,谈什么男人面子。
距离拔营启程还有一段时间,如燃想了想,忍不住嗖的窜下马车,四处找寻温行书的踪迹。
有想要拍马屁的侍卫将她带到温行书面前,如燃客气地对那侍卫笑笑,随即向温行书走过去。不待温行书说话,她温温婉婉地绽放美丽笑颜,抬手一拳,正中温行书柔软的小腹。
他他他,居然又一次败在这女人手上!
温行书捂着肚子,极为悲剧地瞪着如燃,痛苦得说不出话。
如燃似是自言自语,“这样终于心里痛快了些。”说罢,干脆利落地回到马车上去了。
“扑哧”,空气里飘过来佯装淡定却又破功的笑声。很轻,但温行书还是听到了。
这对主仆……气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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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侯府,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悠闲日子。
如燃渐渐觉得,以前故意欺负姜晓芸的日子其实挺难熬的,倒不如现在安安稳稳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来的愉快。
而景生呢,被她娇喝着去削苹果皮,剥葡萄皮,剥荔枝皮……反正,怎么安逸怎么来。
景生也一副乐意至极的样子,看她开开心心吃水果、笑眯眯吮手指的样子,心里都觉得愉快。他想,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对于他来说已经很好了。没有旁人打扰,不用眼睁睁看着她恶意欺负人的行为,不去想温行书的存在……他甚至觉得,这种日子就像是上天的恩赐,平静一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但他宁可捂住双眼耳朵,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说景生啊——”这是如燃想要吩咐景生做事时的标准句式。
“二小姐?”
“我想……”如燃一骨碌坐起身,兴高采烈地道,“咱们去南平看看大姐吧!”
景生有些为难,“这得先跟侯爷商量一下吧……”
如燃啐他,“你啊,总是这样死板!放心啦,温行书和我爷爷那里都会提前报备好的,你呢,只要耐心准备行李就好!”
经过几日忙碌,如燃与景生轻装上阵,悄然出行。
景生买下一辆舒适的马车,原本也要聘雇一名经验丰富的老车夫,但换了别人他又不放心,最后还是在如燃调侃的眼神下执起马鞭。
毕竟从京都到南平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他可不想一个放松警惕就陷如燃于危难之中。
两人虽说是去南平探亲,但一路上玩玩闹闹,去了好些个风景优美秀丽的地方赏玩流连。
到了苏杭的时候,春季已经过半,暖洋洋的春光拂面,而那些美丽著名的湖泊早就破冰化冻。她坐在船头弯下腰,手指摸到略有些凉的湖水,然后不期然地向船尾划桨的景生拨起长长的水花,调皮地大笑出声。
不过往往都被景生轻松躲过去,又甩浆吓唬她,逗得她在船头跑来跑去,生怕不小心就被他袭击到。
笑声荡漾在整座湖面上,那偌大的美景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很美,很静,很舒适,很……留恋。
但马车始终要走。她带走的是那些美好回忆,而带不走的,却是那些不知何时还能一见的风景,以及在那些日子那些地方所倾洒的珍贵时日。
快要进入南平治辖范围的时候,如燃忽然有了一点近情情怯的畏惧。
面对大姐的时候,她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问大姐,生活如何?感情……有没有不受控制地交付出去?
而她自己呢,若被问起,她又该如何回答?
想想,大姐当年曾经说过——千万不要,随便放心地对男人动心。
十岁那年,大姐究竟看见什么知道了什么,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当时大姐不允许五妹去窥探,不代表日后五妹不能用别的方法从大姐身边的一点一滴了解。
而那个结果,五妹也只告诉她一人。
因为她们是同胞姐妹,比其他人更加心意相通,性格也更相像。
这一天终于进入南平的地界,景生催马便要加快速度前往南平王府,然,素白修长的手攀上他的手腕,冰冷的温度让他不由得一颤。
“二小姐你——”病了吗?
如燃苍白着脸摇头,“景生,我们先找一家客栈投宿好不好?我……我还不想……”
景生以为她仍贪玩,想要在南平城里游览一番才上王府,于是笑着应了:“好,待我去找家清净的店。”
如燃站在街边,身旁是一个叫卖糖葫芦的老人。春日的阳光过于暖和了,糖葫芦的汁水略略流下,看起来惨不忍睹。她看了看那些鲜红饱满的果子,掏出钱袋来,“老人家,给我一串。要是好吃了,待会我就全包了哦。”
面目深刻着岁月沧桑与艰难的老人家,闻言几乎喜极而泣,忙颤悠悠地伸手为她取了一支。快至夏天了,生意难做,而他这副不中用的身板也只会这糖葫芦的手艺。若不趁天还未大热起来再多卖几只糖葫芦,他拿什么生活?望着香甜舔着汤汁的美丽女子,老人家满心满眼都是开心与感激。
忽地,从旁有人猛然一脚踹到老人家的腿上,随即一群吵杂嚣张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头儿,你竟然还敢出来做生意?先交了你积欠的税费再说!”
老人家跌倒在地,但手中仍紧紧抱着插有糖葫芦的架子。那是他赖以为生的买卖,比他的命都重要!
如燃扶起他,然老人家却暗地里推搡着她,硬是要将之驱离。老人家挡在如燃面前,颤着手将如燃给的那块碎银子交上去,“大爷,这些……够不够?”
然而那群男人却不看银子,抚着下巴,慢慢凑到如燃面前来,“哟,这小娘子长的还真是不错!不知道尝起来味道怎么样呢!”话音未落,那群男人就大笑起来。
如燃皱眉。怎么寂丰染治下如此混乱,他那个南平王究竟是怎么当的?难道他整日不做实事,都是跟女人在闺阁里厮混吗?
老人家忙以身去挡那些男人的****眼光,“大爷,大爷!这姑娘是尊贵人家的小姐,恐怕——”
“滚你奶奶的!”为首的男人一脚将老人踢开,啐了一口,“大爷要做什么是你个糟老头管得着的!居然敢管老子的闲事——老子偏就告诉你了,不但老子这些人要挨个试试这小妞,还要将她卖到花满阁去!哈哈哈哈——”
如燃冷眼看着,不言不语,只是将老人扶了起来。将银钱袋子塞进老人手心,她低声细语几句将老人推走。
“来来来,小妞,让大爷我香一个!”说着,男人臭烘烘的嘴拱了上来。
“啪”,如燃甩甩发红的手掌。之前打温行书都没这么痛哦,这狗男人的脸是石头做的?!
果然是下贱的人,连面部保养都做不起。
男人一愣,脸部的疼痛让他立刻大怒。“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高高举起手掌。
如燃不闪不避,讥诮地瞧着。
充满铜臭的手掌还未落下,却已然被人紧紧抓住,随即轻松一甩,那低贱的男人就被丢到一边的旮旯里去了。其余大汉见状都冲了上来,却被中心那个矫健的身影统统扫倒在地。
“景生好棒!嘻嘻——”如燃轻轻松松地走过去,拿出干净的帕子为他擦了擦额上似乎不存在的汗水。当然她也没那么好心啦,在走过去的时候时不时踩人家受伤的肋骨一脚,或是踢掉挡路的小石子正好打中别人的脸……
景生被她细心的举止弄得俊脸一红,随即护着她走出风暴圈。“二小姐,莫跟这些杂碎生闲气,不值当。”景生的语气更是令地上受伤的众人气闷。
如燃偷偷笑开,“是啦是啦,相当的不值当。”
这小风波一来,两个人也不想再住客栈,当即进了南平王府。
只是寂丰染暂不见客,而她大姐似乎出府去了,并未回来,于是手足无措的下人只得暂且将二人安排厢房住下,不敢怠慢。
“二小姐。”景生从门外进来。
如燃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花园里的花团锦簇,似乎没有听到景生的声音。
“二小姐。”他又唤了声。
“唔……哦,景生回来了。”如燃如梦初醒一般,回身笑盈盈地望着他。“怎么样呢?”
“不好说……”景生皱眉,表情似乎有些困惑。
“照实说。”
景生略一颔首,“南平王与王妃……大小姐,彼此院落是分开的,并不住在一起。而现在王爷的院子大门紧闭,周遭似乎防卫颇严,我费了一番功夫进去,看到的是……”
“是什么?”如燃来了好奇。
“南平王他——毁容了。”
如燃吃了一惊。要知道那南平王寂丰染可是天上地下罕见的美男子呢,小时候在府中见过的那次虽然仅是少年的他,但也让她们全家都大大惊艳了呢!
而现在……居然……毁容了?
“哈!”如燃拍掌,笑得不亦乐乎,“这下可好!想当年他寂丰染看不上大姐,如今遭了报应吧!看他以后还怎么嚣张!”
景生看她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心里奇奇怪怪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毕竟是你姐夫,何苦这样嘲讽?”
“景生啊景生,你真是单纯得可爱呢……”如燃擦掉眼角不受控制飞出的眼泪,撇了撇嘴角,“当年的事,你根本不了解吧?那自然不知道,我们几个姐妹,可都等着盼着看寂丰染出祸事呢!”
敢嫌弃大姐的人,就要有胆量承担她们姐妹的恨意。
景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有婢女来报,“郡主,王妃已经回府。”
如燃应了声,走到门边,看看婢女清秀的面容,浅笑着拈起对方的下巴,不出意料看到婢女眼中对自己容貌的惊羡,“请记住,不要唤王妃,要叫她——渫大小姐。”
景生无言地跟随大笑着的如燃离去。他承认,有些看不懂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