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四个里除了沈瓷有份正经工作，剩下的都是社会闲散人员，俗称盲流。沈瓷一大早就乘着早高峰去上班了，剩下我们三个翻身继续睡。
本以为会睡到中午，但是九点刚过，林木木就推开了我的房门。熬了一夜的缘故，我眼睛都没睁地问道：“怎么了？木木？”然而，木木的哭腔一下子惊醒了我。
我睁开眼，看着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林木木。什么也没说，这么多年的情谊告诉我，肯定出事了。她虽然平时看上去一副较弱可人的样子，但内心却无比坚强。我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后背，轻轻耳语道：“怎么了？”
她抿了民族，似乎想把眼泪憋回去：“我妈可能不行了。”
“啊？前两天阿姨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此刻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说道：“你先别慌，你先定两张去成都的机票，我陪你回去。”
“三张！”是林木木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让我忽略了一旁的柳漪，她握住了林木木的手，继续说道：“我也陪你。”
六目相对，林木木红着眼睛，点了点头。这时候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就问道：“告诉林淼了吗？”
这句话一出，林木木也是僵住了。于她来说，告诉林淼，怕他心里难过，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不说又不行。最后，林木木咬了咬嘴唇，说道：“还是我告诉他吧。”
“木木，等下，”柳漪叫住了正准备回去收拾东西的林木木，“你和三岁先去，我去接林淼，随后就到，直接到乐山汇合。”没等林木木反映过，柳漪穿好衣服就冲出了门。
像这种经常出差的人，打包行李这种事情不会超过十分钟。我们洗漱完毕，叫的出租车也正好到了楼下。路上，她终于跟我吐露了事情的经过：昨天他爸妈忙完饭店的事情，准备打样，结果阿姨突然昏倒，救护车送到医院说是脑出血，虽然出了手术室，但目前还是昏迷状态。
一路上我仅仅握着林木木的手，有时候语言是空洞的。我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我懂她在隐藏自己的情感。几经辗转，我终于再一次回到了乐山。不过，这次却和以往不一样。
下了高铁，我们直接打车去了医院。见到林木木她爸爸的时候，感觉叔叔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和上次在北京相聚时候判若两人。我连推带攘地把林木木支走，让他带着叔叔去吃点东西，顺便休息休息，可他爸却执意不肯离开ICU。我俩拗不过，只得出去给他爸买点吃的，毕竟快一天了，水米未进。此刻我们也联系上了柳漪，她和林淼正在成都来乐山的高铁上。
买完饭，林木木急急忙忙地就往回赶，但是在医院门口我拉住了她，什么也没说，递给她一根烟。时间就在烟雾中沉默着，仿佛世界一下子省去了喧嚣的噪音。此刻，我能做的就是陪伴。
刚抽了两口，林木木的手机就响了。我看着木木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她扔下饭，就向着医院里面跑去。我也紧紧跟在林木木后面，但是我看到不是ICU，而是手术室。
叔叔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地板。林木木握着爸爸的手，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我坐在林木木旁边，轻声说道：“放心吧，阿姨肯定会没事的。”这时候，林木木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不一会，柳漪和林淼也干到了。我和林淼互相点了点头，柳漪用眼神询问我什么情况。我才松开林木木的手，招呼林淼过来陪陪姐姐。
我和柳漪去楼下商店买了几瓶矿泉水，顺便抽了支烟。柳漪询问了我情况，我摇摇头，说道：“貌似不太乐观。”我们俩也没多说什么，在悲痛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回来的时候，刚走到拐角处，就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我和柳漪赶忙跑了几步，发现那阵哭泣正是林木木发出的。她正拉着那辆推车，死也不放手，而林淼抱着姐姐，泣不成声地说着：“姐，你松手吧。”我扔下手里拎着的水，冲过去抱住了林木木，我看了一眼林淼，我们俩慢慢地掰开了那双攥着推车的手。
指尖划过围栏的一瞬，林木木晕倒在我和林淼的怀里。林叔叔看了一眼，双目无神地说道：“娃儿，陪一哈姐姐，我去签个字。”
正当医生过来查看林木木的情况，我瞥了一眼，发现柳漪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我起身过去，发现柳漪浑身颤抖，梨花带雨。我抱住柳漪，什么也没说，就是这样抱着。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并不是来自于对未知的畏怯，更多的是对于那份再不相见的心有不甘。
过了一会，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去，是林木木。她红着眼眶，对我说：“三岁，还有烟吗？”我拉走情绪突然失控的柳漪，三个人，在医院门口的花坛旁坐成一排。三根点燃的烟，三份伤心的事。
把后事安排好之后，我们一行人就跟着林木木回了家。五个人就呆愣愣地坐着，谁也没觉得有一丝一点饿意。自从认识林木木后，我俩每到寒暑假就经常去对方家里待上个把月。叔叔和阿姨，对我和亲女儿没什么区别。其实，在心里，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女儿。想必木木也是如此。如今阿姨这一走，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种失去至亲的伤感。
这时候，木木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不能让蔓兮和柳漪饿着。”
叔叔也意识到，确实有点招待不周，说道：“你陪她们去吃点东西，叫林淼在这陪我就好啦。家里有东西，我们随便吃点就好了，你一定把蔓兮她们招待好。”
木木拉着我和柳漪就出了门，走到楼下，她开口道：“你们俩想吃点什么？”
我摇摇头。柳漪数也回过了神，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不饿。”
林木木长叹一口气，说道：“我饿！这样，你们陪我去江边走走吧。”木木家离岷江并不远，我们走了大概十分钟不到就看见了岷江。木木忽然留下了眼泪，一边笑着说道：“陪我喝点酒，把我灌醉，我想一觉起来，不过是一场梦。”说完，就在路边一个小摊上选起了吃的。我让柳漪陪着木木，虽然我知道她顶得住，但我还是担心她会出事情。
我买了好几瓶酒，还有一条烟。我知道，今天晚上不会太节能减排。回来的时候，木木和柳漪各拎着一个大袋子，我们仨在江边的一个亭子坐下。我拿出酒，木木和柳漪摆好吃的。接着，我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蚊香，还有一瓶花露水。
木木直接拧开了一瓶白酒，对着嘴就灌下去一大口。我和柳漪也没拦她，一是拦也拦不住，二是根本也没必要拦。既然她今天想醉，那么我们就奉陪到底。我们仨一人一瓶酒，吃着、喝着、哭着、笑着，笑累了，又哭了。伴着滚滚不仅的岷江水，望着远处的大佛，佛也望着这个疾苦的人间。
岷江旁，我们仨吐露了所有的心声。柳漪的情绪失控，是因为她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走的那天，仿佛今天是那一幕的重演。我的悲伤，也来源于太姥姥的过世，以及我对于阿姨的感情。木木忽然笑了笑，说道：“你还记得咱们大四听过的那个讲座吗？向死而生！”
心情对酒量的发挥有着巨大的影响，有时候一杯就倒，有时候千杯不醉，今晚的林木木就属于后者。我们喝到十二点，林木木依然还是精神抖擞，柳漪叹了口气：“咱们回去喝吧，我定好酒店了，就在你家附近。”
柳漪定了两个套房，我们仨在其中的一间坐下。回来的路上，也不忘扫荡了一下，吃的喝的，摊了一桌子。此刻，林木木的舌头已经开始拌蒜了，我知道，压死骆驼最后的稻草就快到位了。果然，没说三句话，林木木直接倒在了沙发上。
我和柳漪相视一笑，抬着林木木就向卧房走去。把林木木安顿好，我们回到客厅，心照不宣地各自扣开一听冰啤酒。刚喝了一几口，卧室的门就被打开了，只见头发乱糟糟的林木木，半睁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口齿不清地说道：“你们……你们……不许背着我喝酒！”
话音未落，就倒在地上。我们俩赶忙扶起她，再次把她拖回床上。柳漪看着已经开始打鼾的林木木，问我道：“她以前也这样？”
我摇摇头：“我从没见她醉成这个死样子。”说完，冲着柳漪摆了摆头，示意咱俩继续。
喝完一听啤酒，我留下来照看木木，柳漪回隔壁房间休息。我们心里都清楚：明天还有好多事情……
喝完酒的木木有个超能力，她能从床头睡到床尾，能从竖着睡成横着，还能从床上睡到地下，再回到床上。所以，我就这样被她折磨了一晚上，最后索性搬到了沙发上。不到七点，我睁开了眼睛，林木木这个磨人的小妖精可能还在做着春梦。我觉得胃里一阵折腾，胡乱吃了几口昨晚的剩菜。
“三岁！柳漪！”林木木的声音从卧房传来。“我渴！”
有时候真那她没辙，我拿着一瓶矿泉水走进了卧房。扶起林木木，看着她一口一口把瓶子里的水喝了个精光，然后她嬉皮笑脸地对我说：“还有吗？”显然她的酒还没有醒，但我不知道是酒真的没醒，还是她根本不愿意醒过来。
这时候我一脚踹在了林木木的屁股上，喊道：“别他妈睡了，七点半要去殡仪馆。”
而林木木醉眼朦胧地看着我，问道：“去干嘛？谁去啊？”
我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进了浴室。洗完澡的林木木似乎清醒了不少，她刚一出浴室的门，就看到我和柳漪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了。匆匆赶到医院，林木木只是一直盯着窗外划过的风景，一语未发。直到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林木木的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炉子关上的一瞬间，林木木脚下一软，幸好我和柳漪一左一右的架住了她。此刻她竟然笑着哭了。我们把林木木拉了出来，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我知道林木木不想在人前哭。
林木木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笑吗？因为我妈和我说过，哪天她不在喽，不许哭，要笑。她说，不希望看我哭，哭了就不美喽。”说完，她蹲下了身子，一边笑着，一边留着眼泪。我和柳漪一左一右的抱住木木，哭吧，哭出来痛快。
尘归尘，土归土。按照木木妈妈生前的嘱咐，一切从简，不许悲伤。大家草草吃过了中午饭，林木木非要拉着我和柳漪出去溜达溜达。沿着江边，三人并排走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忽然，林木木开口了：“三岁，你真打算离职了？”
我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阿姨的过世，似乎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缘起则聚，缘灭则散。我们从上学、结婚、生子、周而复始的轮回着，可是又有谁停下脚步想一想，这些顺理成章的经过，是否是你真正想要的结果？因为社会机器向前碾压的步伐，我们都沦为失去自我思考的工具。对于社会来讲，可能更需要的是傻子。房贷车贷、养家喂孩子，一切的一切，当你躺在病床上，靠着机器苟延残喘的时候，回想一生，仿佛行尸走人一般。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我浪费了一生却活成了我厌恶的样子。
“不过八苦，”林木木自言自语道，“毕竟生下来就不是来享福的。是福是祸，跟钱、跟地方都没关系，幸福是自己给的。”
柳漪也忽然感叹道：“是啊，看过的风景越多，反而内心越是空虚苍凉。”
我看看木木，又瞧瞧柳漪，两个人秀美的脸上如同一池秋水，深邃而不起涟漪。“你们俩今天怎么了？多愁伤感的？”
“要说多愁善感啊，我们俩都不如你。”林木木说道，“你知道吗？三岁当年失恋的时候，喝了一晚上酒，写了一晚上诗，古体诗、现代诗，要不是她英语太烂，没准第二天我能看见一本世界诗歌大全。”
“我决定了！”我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把不知所措四个字贴在了她们俩的脸上。“我得给自己安排一下身后事，不然死了任别人摆布不说，还给活着的人添麻烦。”
柳漪一脸无奈地笑着，说道：“你这思想很前卫啊？”
“我哪天要是羽化了，直接烧，烧完撒大海，正好顺着洋流周游世界，大家还能借着送骨灰的机会看看海，吃吃海鲜，度度小家假。遗照什么的，必须是彩色，还的是年轻最美的时候，来的时候做不了主，死了的时候得补回来。而且，我每年都要录一段视频，告诉后辈们，开开心心、笑嘻嘻地告诉他们，死亡没什么可怕的，我就是向死而生，活着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她们俩听完，一边摇着头，一边鼓掌。“太他妈精辟了！”林木木说道。
“你这心态，可以出家了。”柳漪说道。
其实这一番话，并不只是说给我自己的，也是说给林木木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这八苦就像是上苍对凡人原罪的诅咒，谁也逃不过，谁也躲不开。既然无处可逃，那不如安之若素，坦然面对。在不幸的世界里，活出幸福才是世间最大的能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