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太多事该是理所当然,例如有因必有果,水到则渠成,可细想来缘由牵连,倒也说不出太妥帖的说辞。巽彦救人救的如此顺从,还来不及细想就舍了内丹,思前想后,左不过两人相识之初多番救她,救着救着救出习惯来了。
夜深轻雾月明中,巽彦盘坐运气,依着仅存的半颗内丹借取月之精华压制着反噬的冥毒。这冥毒在体内随意走窜,惹得五脏一时燥热炙烤,一时冰凉阴冷,无论使出多少灵力压制,都似滴露入海,一去不复返。
折腾半晌,巽彦也仅是用仙灵护住几处要害经络,寻思着撑到澜翎伤好的差不多,赶回昆仑碧落泉里修养疗慰一番,兴许能将毒遏制住。
他稳了稳纷乱的气息,撑着一副虚飘飘的身体缓缓来到澜翎身前,两指刚刚搭上她的额间,便见她幽幽睁眼迷蒙着。
似是努力想辨清面前之人,半睁的双眼重重一闭,又缓缓一睁,眨巴眨巴半晌,才陡然一抹亮。澜翎干涸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却没发出声。
巽彦捧了一叶清水,单手将她揽到肩头,“渴了吗?来喝点水。”
就着叶子喝了一些水下去,唇色果然清润了不少,尽管音色依旧略带嘶哑,却可以出声讲话了。“我们这是…逃出来了?我本该中了冥针毒的…是你,解了毒?”她气息周游一番,动了动手脚,觉得除却周身有些乏软无力,伤口有些扯动的疼痛外,之前的肺腑之痛倒不甚明显,稍稍运气还有股说不出的畅然。
巽彦神色如常,一贯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一抬,“打架不一定能打得过,逃跑这种事有谁擅长的过在下呢…你这毒嘛,原本也就是不打紧的毒。”
澜翎着眼在周遭一扫,“舞清呢?终是被捉去了?”
巽彦一顿,干干咳了两声,舞清不仅被冥王当挡箭牌一般拽走了,而且他还打得人家吐血重伤。幸而澜翎当时晕厥,也不会贸贸然去找冥王对峙,随便扯谎道,“公主身量再轻一些,或许在下就能将你俩一并带着了。”
澜翎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也懒得同他说道,奄奄道,“我头还是疼得厉害,想再睡一阵,你…你别走远,行吗?”
这一声行吗问得巽彦心底一漾,似乎从未见过澜翎如此小心翼翼楚楚可怜的形容,声音不自觉也放软,“嗯,你睡吧,我在这儿。”
想来澜翎真的没说谎,话落不过片刻她头一歪便熟睡过去,巽彦却好生后悔,没有趁她清醒的一瞬脱身,如今这半揽着她的姿势被她双臂箍得紧紧的,硬要掰开显得他这人忒不仁义。
澜翎睡得香甜,岂知为她做肉垫的人半壁身子已经血液不畅,僵硬麻木了。漫漫长夜却总得抽空小憩吧,最后巽彦干脆给自己下了定身咒,僵僵直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也将就睡了一半夜。
寻常仙神恢复这一身毒伤怎么也得个把月,上古凰族骨血里本就有那起死回生与火涅槃的本事,再加巽彦的半颗内丹滋养,几日间,澜翎便由奄奄一息,连喝水进食都需人照顾的光景,摇身便出落的精神奕奕,耍起藤鞭来龙飞凤舞动若脱兔。
除却偶尔内丹处燃起一丝灼热,再没有其他不适,此次受伤中毒比之前屡次更甚,痊愈的速度却比之前屡次都要快,这一反常显然没有引起澜翎足够的重视琢磨,权当是如今的修为比之从前又更加精进了。
相反巽彦却精神日渐萎靡,成日里再不欢实闹腾,每日坐禅修炼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一天除却坐禅,多半在困倦中打盹,清醒时也经常不见踪影,问得紧了,他只摆手说要勘探周遭地形。澜翎不解,如今已到了浮世海边缘,两人多少已经能够使出些仙力,昨日她还成功的召来一片祥云,大不了借他乘乘,还勘哪门子地形呢。
先前一席发牢骚的话惹得皇兄丢了情人,信誓旦旦的要替人家寻人,结果人还是被原配抢走了。如今她满心满眼的思忖着如何将人抢回来还给皇兄,分给巽彦的心思自然就少了。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过于自信,当澜翎煞有介事的说自己有一个详细又周密的计划,既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到冥界抢回舞清,又可以全身而退时,巽彦竟提也没提要回昆仑养伤解毒的事,只是由得她说得起劲满眼皆是功成的神采。
翌日,布云施雨的仙官着实敬业得紧,天还未明蒙蒙细雨便洋洋洒洒悠悠哉哉,这些雨丝不大不小,既不碍着出行,又将将把发丝外衣打的湿濛濛一层。
澜翎嫌这雨丝扫得脸面湿湿痒痒的不爽,便捏了诀做个罩子把雨雾隔开,她见巽彦今日十分倦怠使用仙力,看在他着力救她解毒的面上,扬手召来一大片仙云,准备大方的邀他一并乘行。如她这般知恩图报平易近人的公主世间能得几回寻哟。
她见巽彦迟迟不动作,刚欲转身催促他快些乘云,却见青影一晃,压顶般朝着她倾来,下意识伸手一环,巽彦将下颚恰好搭在她肩头。
澜翎欲推开他的手搭在他双肩上还没动作,便听见耳侧闷哼一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弥散开来,紧接着肩背处一片湿滑凉寒。
澜翎回头一瞧,惊得头内嗡嗡作响。巽彦面无人色双目紧闭的搭在她肩头,口中鼻中喷出的黑血将她半个背脊的衣衫都打湿了。
她将巽彦紧紧抱在怀中,心下颤颤,与她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和打颤牙关如出一辙,“巽彦?巽彦?!能听到我讲话吗?”
巽彦努力睁了睁眼,动动口型,“莫慌。”忽然头一侧,没了知觉。看着他紧抿的发紫的唇和被口鼻中溢出的粘稠沾湿的鬓边发丝,澜翎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曾经身负重伤,几番命在旦夕都不曾经历这般心慌。
自己近来一门心思的要杀去冥域夺人,未顾及其他。如今细细寻思,她中的毒颇厉害,怎的会几日之内安然无恙,又忆着连日来巽彦越来越差的脸色和精神,定是他用了什么怪异手法,为她解毒疗伤,但凡秘术,施术之人多少要遭反噬。澜翎暗骂自己该死,竟没有察觉他的毒伤到了这种地步。
她首先想到的固然是回天宫,可以她如今恢复的仙力召云去个冥域勉勉强强,想带着个重伤之人飞回天宫,真真堪比凡人登天,如若在路上耽搁了诊疗时限,巽彦怕是凶多吉少。
澜翎将巽彦拖上云朵,却迟迟未动身。她左思右想,最后牙关一咬,在他身上一阵摸索,由衣襟里翻出乌黑的发簪,只盼无所不能的仙逸阁可以救他。只要巽彦得救,她愿意用世间珍宝乃至自己的仙魄修为、仙身记忆去换,只要阁主需要,她都会给。
打定主意后向黑簪捏了诀,只要还在浮世海的海域,登岛不是难事。
她背着不省人事的巽彦顺利的来到仙逸阁内阁,仙逸阁主曾要了他一缕仙魄,若不将他救活,这笔买卖岂不是血本无归。
座榻上女子眼眸半寐,懒懒散散斜靠在金丝缎面软垫上,边上黄莺低首轻轻打着蒲扇,阁内盘香袅袅的燃着。澜翎虽心急如焚,但如今却再不敢显露出一丝傲慢,只时不时的看看巽彦,又抬眼瞧瞧阁主。
她知道桫椤有意磨砺她的锐气,折辱她的傲骨,故意将她晾着,可任她内里翻江倒海,面上也要低眉隐忍。澜翎打定主意,一会儿无论桫椤如何言语激将,定要摆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让她羞辱个痛快才好全心全意治好巽彦。
一盘沉香已燃了多半,香灰悄没生息的脱落一地,澜翎手指绞着裙摆,再三告诫自己淡定、淡定、再淡定。最终熬到了桫椤不淡定的缓缓起身,来到巽彦身侧,玉指轻轻搭上巽彦一脉,倒吸一口气,又幽幽转身回到木榻上。
澜翎再也抑不住慌张焦急,“请阁主救救他,您想要这世间怎样的奇珍异宝修为仙灵我都会为您寻来…”
桫椤淡淡看她一眼,嘴角一侧,“公主先别忙着许诺,你知道仙君这是中的什么毒受的什么伤吗?”
见澜翎懵懂一愣,桫椤语气毫无波澜,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刺在她颤巍巍的心上,“原是公主中了鬼冥涂针之毒,又受了一掌内丹受损,仙魄也丢了几丝。仙君是用自己半颗内丹护住公主仙元,为寻公主仙魄又丢了几千年修为,最后还将公主体内的残毒引到自己身上。如今冥针之毒蚕食他的修为,半颗受损的内丹又护不住心脉,毒气攻心深入膏肓。”
澜翎如同五雷轰顶,她预着巽彦救她历过一番周折,可没想到他竟舍了一半内丹给她,为了她竟将自己耗个干净。她木讷的怔愣一瞬,低眼看着此时面如纸色气若游丝的人,一股莫名的疼痛将她的心一阵阵揪起。她紧了紧抱着巽彦的手,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何要为了她连命都不要,难道单单是旧友之托吗?
澜翎忍住眼眶泫然欲滴的泪水,却没忍住哽咽的语无伦次的声音,“求…求你,求你救救他,阁主一定能救他的!你要什么?!神器?修为?我…我的内丹?我的命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救他!”
桫椤面色淡然的盯着澜翎歇斯底里的形容,听着她略带哭腔的叫喊,倨傲一笑,居高临下的一瞥,“奴家要你的命做什么?奴家要的…”她手指轻轻一扬,柔夷淡淡一指,“是他。”
澜翎脸色一僵,“阁主…阁主何意?”
桫椤眯着双眼,笑得狡黠,“意思…就是我救他,但他要同我成亲,我要的是他这个人。”
当头棒喝砸的澜翎一阵眩晕,她还未来及确定巽彦于她到底多么重要,这就要将他拱手于人了。不甘心的怒意窜上心头,她将双手紧了紧,定定的瞧着桫椤,“我如何能做这样的主,阁主总得救醒他,自己征询他的意见…”
桫椤势在必得的打断她,“这个自然,我只需要公主许一诺。不可在我与他之间作梗,更不得与他私定任何誓约,等他醒了,公主便自行离开,不要与他再有任何纠缠。如何?这个诺公主是许还是不许?”
澜翎越攒越紧的指节泛着惨白,她这一世说过的话,许过的诺从无食言,如今这番话语句句听的她心如刀绞,有那么一瞬,呼吸和血液都凝滞不动了。
似乎等得不耐烦,桫椤一挥袖,语气中带着鲜有的怒意,“公主既不愿,就请将人带走吧。”说完起身离开。
“等等!”松了紧咬的牙关,一丝腥甜入喉,澜翎深吸一口气,唇齿间挤出一声,“我,答应你。”
桫椤早知道她别无选择,她嘴角挂着胜利的笑容,示意黄莺将巽彦带到内室去。
澜翎眼瞧着人被几名仆从抬进屏风之后,讷讷道,“在他完全好之前,我要亲自照顾他。待他醒来,如若他愿意同阁主…在一起,澜翎自会离开。”
桫椤眼尾扫了她一眼,“岛上有处仙逸阁别院,公主请先移步,解完毒奴家差人将仙君送过去,待仙君痊愈如初,奴家自会差人去请。”说完踱着碎步轻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