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鸾翎宫浸淫在一座深沉的上古法阵中,往日清新悠然的气氛被一股凝重压抑的气息所取代。
一群仙婢仙童捧端着各式法器仙丹,压着步子鱼贯出入,各个颔首蹙肩拔来报往,不敢有丝毫怠慢。
床畔两鼎茄皮紫釉狮耳琴炉萦萦散着轻烟,殿内弥漫着老君特制无极丹的味道,紫苑站在炉边轻轻打扇,确保香烟以最快的速度散漫开来,金盏则是满面愁容的将温好的清汤冷了热,热了又变冷,时不时的躲在殿外角落处偷偷抹眼泪。
玄忆一袭淡黄色长袍沐在窗外透来的晨光中,散着淡淡的荧光。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温柔的暖阳也无法烫平他拧在一起的眉头。
他无法原谅自己对澜翎发的那通脾气,他觉得自己愚蠢极了,为了惩治澜翎的傲慢无礼,放任她独自游走世间寻找舞清,希望险恶的世事可以使她成熟谦卑。可她是他的翎儿,根本不需要变得成熟谦卑,她本就该恣意任性的待在他这个哥哥身边。
如若不是自己自以为是有眼无珠,又怎会将掌上明珠托付给巽彦这个人渣。
连日来为澜翎输送真龙之气,又彻夜不眠的守着她,玄忆不堪一股悔意夹杂倦意的侵袭,压低声音闷闷咳嗽两声。
诸怀踏着沉稳的步伐迈过殿门,担忧的望了床榻一眼,便向着窗前快步走去,到了玄忆身侧,微微抱拳行了礼,低声道,“殿下也要保重身体,这十日殿下不眠不休耗损修为,若是公主醒了,该有多自责心疼。”
玄忆轻轻转动了一下干涸的眼珠,惹得眼帘上的睫毛颤颤抖动。他疲惫的轻舒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诸怀道,“父神怎么说?允了么?”
诸怀轻轻点了头,面色有些犹豫,缓缓说道,“天帝不许殿下动用天军,只得挑选一支精兵在恻。陛下的意思,此次旨在给冥域和冥君一个教训,一族兴亡却不会一蹴而就,如今的形势也容不得天界孤注一掷。”
玄忆听罢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天界公主在冥域地界遇袭被伤,此等屈辱若是忍下,而后天界的威严何在!”
诸怀眼神里也透出一股子狠厉,愤然说道,“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卫翎军愿誓死效命,公主身上的每一道伤口,诸怀都要替她讨回来!”
玄忆抬眉看了诸怀一眼,露出了一瞬惋惜的神情,叹口气接着说,“卫翎军不是你的,也不是本宫的,是母神留给翎儿立足于这万世的资本和最后的手段,将军请记住,卫翎军除却翎儿,任何人不得私自擅动。将军要去拼命,也只能拼掉自己的性命,因为只有那些才是属于你的。”
这话说的凉薄,诸怀却毫无怒意,只是脸上浮出阵阵懊恼和自惭形秽的纠结。长久以来,他渐渐明白,仙魔人佛天生便是有高低贵贱的,这无关乎身家地位处境,似乎是骨血中注定的气度与格局,像空中的星辰一般,有记忆以来便横亘在那里,远近疏密明暗便再无改变。
他清醒且悲哀的发现,这便是自己数年对澜翎的情义再浓,也不敢吐露一字,甚至被别人拆穿后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的根本缘由。天界卫翎军副将,掌管数万天兵,战场上叱咤风云,这一切的冠冕也无法粉饰骨子里的卑微低贱,至少在心理上他无法逾越。
也是,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怎能不由衷的卑躬屈膝,连拼命的筹码也少得可怜。
这世间偏是有一些人,天生拥有高贵的灵魂,骨血中透出的傲然与风度足以令得他望而却步。仙族之于妖魔鬼怪,殿下及公主之于他便是如此,这类人举手投足间一个悲悯的眼神便可以令得别人卑微到尘埃。他们即便身处幽暗绝望的地狱,人格都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们天生就是造物主的宠儿,是世间的主宰者。诸怀明白了自己为何这么厌恶巽彦,因为这种气质不仅殿下和公主身上有,面目可憎的巽彦身上,也隐隐泛着这种光芒。这让他卑微的有些绝望。
“将军怎么看此事?”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将诸怀的思绪拉回来,转脸便对上玄忆半征询半平静的眼神。
诸怀心中思量一番,向玄忆拱手道,“怀愚见,天地六界以天界为尊,与其余五界力量相庭而对,魔界经上次一役,短期之内再无兴风作浪之力,冥域多年来势微却不曾颓废,这也与殿下多年掣肘于冥王有关,而人界、妖界的势力则更小,无非是仙族与魔族的附属依托。陛下定是不愿破了天下大势的平衡,穷则生变,将任一族赶尽杀绝引来的变化也许仙界还未做好应对的准备。”
玄忆安静的听完,赞许的对着诸怀一笑道,“将军所言为其然,六界如今的情势乃是磨合了万万年所致,没有人能或想改变这样的运行轨道,连其余四界内心中都已被仙界奴役惯了,虽说魔界冥域时不时要生事,也无非是天性杀戮使然,寻得存在感而已。他们的底线便是四界联合可以与仙界抗衡。而一旦一族被灭,难保其余几界不会觉得唇亡齿寒,群起而攻之,届时九重天外那些得道的神佛也不会同意,定会再次出手镇压,如同当年鲛族之乱…”
说到这儿,玄忆声音戛然而止。
诸怀恭敬的颔首等着下文。
玄忆又苦笑一声,“此为其所以然,况且…父神应该得知了,本宫此次去冥域更重要的原因,乃是为了一个女子,他又怎会由着本宫性子胡来。一支精兵也就几十人,去了冥域也只能悄悄行事,能否将人救出便是本宫自己的本事,当然,救不出最好,父神便可当成闹剧看着。在他眼中,无论本宫与多少女子有风月纠葛都不打紧,只要乖乖的娶了司幽公主便好。”
诸怀见他如此大方的承认为了一名女子发兵冥域,心中对玄忆的敬仰又多了几分。省去尴尬,大大方方行了个礼,“殿下需要诸怀做些什么?!”
玄忆抬手虚扶一把,便转身踱到床榻前,看着床上虚弱苍白的面容,清丽好看的眉眼痛苦的拧成一团,他的心便像被几百只手拿捏揉搓,酸疼的紧。他用拇指轻轻擦拭掉澜翎眼尾挂着的泪水,将她冰凉的小手放在掌中不停的揉搓,玄忆记不得这是澜翎第几次睡梦中流泪,却知道梦中,翎儿伤心的厉害,否则现下不会重重喘息,额上颈间尽是沁出的汗水。
玄忆左手一摊,金盏便赶忙递上温温的汗巾。他仔细轻柔的替澜翎沾掉汗滴,又仔细的扯过云丝被搭在她肩线以下,将她两只手轻轻藏在被中。顺了顺她粘黏在额间的发丝,皱着眉细细的反复的看着她渐渐平静的眉眼,才起身走向殿外。
出了殿门沿着殿外青砖铺成的直径走了几步,才停下脚步望向院中自己替翎儿种下的辛夷树。
淡黄色的鹤氅随着淡淡的清风飞扬摇曳,暗金色的发带挂在脑后,缠着几缕发丝幽幽的在后背扫来扫去。白石青砖上,颀长挺拔的背影散着柔柔的暖光,与角落摇晃的辛夷树遥遥相对。
玄忆不知想起什么,嘴角挂上一丝宠溺的笑容,只是一瞬,又被深深的忧虑落寞替代,他捋了衣袖,一手微微摊开,手掌上便出现了一朵辛夷花,清白的花朵妖娆的盛放,几片成熟的花瓣根部还染着隐隐的胭脂红,娇媚极了。
玄忆将花朵轻轻托在手中,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诸怀道,“若翎儿醒了,请将军好生照料,务必要拦住她,不要让她去冥域找本宫。待本宫归来,定是已经挖出了巽彦那厮的心肝,取回来让翎儿在上面也狠狠扎上几刀,替翎儿解解气。”
说完化作一阵青烟,没了踪影,一丝淡淡的辛夷香盘旋在空气中片刻,也就消散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