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气未消,阳光未盛,被装点得富丽堂皇的太极宫,难逃一丝灰蒙。
红毯笔直,铺至阶下;锦旗五彩,三米一置;禁军金甲;一米一卒;铜钦横列,锈色镇人;大锣两端,齐首于侧;礼官相继到场,核对文书;群臣陆续就位,静候佳时。
所有人皆心中有数,这是时隔三十三年之后,再次举行的一场登基大典,帝位更变,社稷轮替,而新臣旧宦仍然不敢轻易懈怠,错失礼节。
江誉歧在宫娥的服侍之下,在右偏殿中以香花沐浴,焚香敬祖神之后,弃了被损坏的旒冠,又穿上那身厚重的冕服。
大典举行的时辰未到,宫娥在服侍完毕之后也纷纷退到了门外,江誉歧独自一人坐不久,便起身从侧门走出,立于偏殿的扶栏之内,静观所有来去的人。
正殿之前,百官以文、武官职为基,以紫、绯、绿、青色官袍为准,已呈方阵队式站好;宫道之间,不断地有禁军进行巡逻,确保大典进行之时,不会出现意外问题;侧门之下……
他不自觉地上前半步,定睛许久,才确认了门下车辇所属哪个宫殿。
那是明瑟宫的车辇。
这样看来,是秦观月违抗了他的旨意,穿着巧言送去的皇贵妃礼服,乘辇到太极宫来了。
就在他愣神之际,车辇的帷裳被掀开,在唤玉的搀扶之下,秦观月从车舆中走了出来。
江誉歧的心不由地缩得越来越紧,只因为他心中没底,不知道秦观月此行……是为了兴师问罪,还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陛下,是否要请娘娘……”
身后的陶侠突然开口说话,打断了江誉歧的狐疑,他立即伸手阻挡陶侠的去路,并示意陶侠先行退下。
“闲言碎语,我多少有听到一些,不过如今事实摆在面前,我便不得不相信了。”
“小姐听到了些……什么闲言碎语?”
“你看她,如今是不是比我得宠,比我风光啊?”
尽管秦观月和唤玉的声音都很小,但都逃不过观察入微的江誉歧。
只是……秦观月口中的这个“她”?
江誉歧不解地望向秦观月正呆望的方向,竟有一辆华贵的凤辇徐徐而来,在宫道之间格外显眼,惹得巡逻的禁军不得不左右退避。
俯视门下的所有人,江誉歧百思不得其解:要说秦观月性子倔,产褥期未过便出门见风也就罢了,但浅歌又是为何执意乘凤辇而来?
就连站在秦观月身侧的唤玉,都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后怕,“小姐今日是为了见陛下的,咱见到陛下就回去,好不好?”
“我来,不是为了见他。”秦观月与唤玉互相搀扶着,嘴角不由地扬起了笑意,因为那凤辇中人的身份,她早已明了,“我只是为了……见一面皇帝。”
唤玉十分不解,“可您口中所说的他与皇帝,不都是一个人吗?”
秦观月朝唤玉强睁着双眼,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是,并不是……”
江誉歧听到这儿,心顿时失了重。
他还清楚记得,三年前,承华殿的宫道间,秦观月也说过类似的话。
………………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拜见太子殿下,奴为秦良娣宫中之人。”
“那……秦良娣让你来做什么?”
“是奴擅自做主,逃出来想看一看……太子的风光。”
………………
看一看太子的风光。
不是为了见他,是为了见皇帝。
思来想去,他悟出了些道理:她眼中的江誉歧,仿佛从来与太子位、帝位不搭边。越是朝上走,她与江誉歧这个人便越是疏远,越是隔阂。太子妃不是她,皇后亦不是她,难道这些都是他未能达成诺言,因而生出的埋怨?
让温氏成为太子妃,是先帝的旨意,也是他江誉歧坐上太子位的唯一资本。立皇后关系新政之根基,他在没有登上帝位之前便大肆打压旧党,被杀被贬的老臣不在少数,唯有择一有利控制局势之氏族女,方可解燃眉之急。
这桩桩件件,有的是被迫承受,有的是权衡利弊,比起违背与秦观月的誓言,江誉歧始终认为社稷人心更重要,所以总觉得付出行动去弥补,秦观月便能体悟得到。
可是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秦观月不能够明白的事,太多太多了……
少年时的装疯卖傻,被权臣玩弄于鼓掌,岂是玩世不恭,岂是苟存性命?
那时的他,比任何人都想象不到,荣宠一时的李雪月,竟不是自己的生母,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只不过是父亲对亲生母亲的补偿。
那时的他,以为干翻先太子江誉慎,他的前途便会无限平坦无忧。可是谁能想到,先帝驾崩之后,肱股之臣纷纷挺身而出,指着他的鼻子,质疑他的储君身份。
什么临危改命,什么遗旨至上,他翻来倒去,甚至彻夜不眠,都难以解出这其中含义。
是他驱逐,老五的易说服之心;是他拉拢,老六母家的吏部之势;是他扼杀,老九以及属臣的忤逆之念。
不容许老五留在炤安,是为了避免老五为不法之人所利用;吏部集结百官名册,要翻新朝野,就必须拉拢老六母家势力,迫使吏部为新帝尽忠;老九是嫡幼子,也确实是先帝下的遗旨,封为宁镇王,遣他去封地就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于江山社稷,他江誉歧没有错。
但于秦观月……
或许她永远都没办法理解到,这最终的皇贵妃位置,是他以皇帝的身份,顶着诸多舆论与谏言而定下的。
这皇室斗争,从开始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事已过三秋,看来……最终还是没能与她,携手同心了。
“陛下……”陶侠颤颤巍巍地奉来金冠,站在江誉歧的身后纠结了许久,才开了口,“吉时已到,该去正殿了。”
江誉歧一听,骤然收起了所有无可倾诉的怨,瞥了眼陶侠怀中的金冠,转身便朝正殿方向走去。
陶侠紧跟在江誉歧的身后,却不敢出言制止,“陛…陛下,冠帽还未戴呢。”
江誉歧突然定住了脚步,扭头冷冷地瞪了瞪身后人,“朕身着冕服,自当以旒冠相配,如今旒冠已经毁,便要改戴这不合礼制之冠?于情于理,不如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