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大户的事情到此为止了,那扇厚厚的铁门关上时,只留下主神夹着翅膀飞在上头,无论最后的结局怎么样,我想他定然是会庇护自己的子民的。
那时候的破落户倒有些发迹的苗头,我时常能看见他引着羊群往柏油路上走,然后溜到一旁的枣林去觅食,也只有他不在意林主的态度。听闻林主是个年轻的后生,可在村里的口碑却烂到了极致,人人都在背后嚼他的舌头,如同撞见个该死的瘟神,仿佛他生来就应当如此。我以为这样的嫌弃会让人闭口不谈,可事实不同于以为。
我一度以为生活的定义是单一的,生随荣耀、死沐荣光,从生到死的一帆风顺,这才是该有的态度、该有的遭遇。当现实再次无情推翻我的理所应当后,我尝试将它重新解读,生下来、活下去,也许只有直视它残忍的一面,才会得出所谓的答案。只是浅薄的人生阅历,常常将所谓的真理颠覆,而每每为此所做的小修小补,都将成为不可弥补的缺憾,到头来只会狠狠砸扁自己的脚。而林主的人生,大抵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春风得意、志得意满,这样完美无缺的表述,从来不曾出现在凡人身上,而佩戴它们的人,往往都有一段凄美的传说。听闻林主年轻时曾是村里有名的读书人,能将整个英文词典背诵下来,而每个单词所处的位置,亦能过目不忘,在八九十年代的他,凭此成为当年的文科状元,也如愿上了省里最好的财经大学。
谁说人生是风雨兼程啊?谁又说人生要历经磨难?不过是浑浑噩噩躺着定生死罢了,如果他也能享受一回巅峰的快感,定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而真理的命运啊,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他们将自己的遭遇谱写成人生,便下笔盖棺定论,这样草草了事的态度,怎么能窥尽时光的长河?只是一意孤行将偏见当作原则罢了,而谬论也随之流传下来。
毕业的林主回到了村里,当上了会计,往后结婚生子,自然是圆满的结局,可事情偏偏有了转机:心高气傲的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泥腿子,而这些穷苦的人,也在盘算关于他的好事。在卷入一点蝇头小利后,他将大队的公款挪用,可天底下纸是包不住火的,更何况那是张蘸满油的纸。这场骗局最终以他母亲东拼西凑了两千块钱草草了事,而他一生的铁饭碗,也因此被踹翻。
人生啊,说到底是场悬而未决的旅程,如果能一眼看穿往后,那就不会再有期待了,只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听闻他还有个大肚子的女友,二人准备成亲,却遭到家中大哥的反对,在挪用公款被抖出来后,他也收到了另一个噩耗:在大哥给了笔钱后,女友打掉了胎,放弃了他。
经历这些变故后,他开始变得不耐烦,连工作都不愿意寻找,将目光转移到了家人身上:那时候他父母同村委会承包了一片枣林,可因为女友的事情,每次他都要同家里争吵,甚至为此大打出手,一时间整个家庭关系竟陷入危难,是原本就如此脆弱,还是说有理可循?
本以为只是一时的失落,没想到这样的状态竟持续了三五年,到后来他将老宅中的父母赶了出来,二老只得在枣林中修了个临时居所,而在这段时日里,林主大哥因为煤气中毒卧床不起,后来则搬进了楼房静养,十几年来不曾下过地。
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我开始觉得这句话有它的道理,“成家立业”这四个字,无非是一个男人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它从原生家庭中脱产,然后将爱情跟事业揽在怀中,一方面凭借充沛的精力,另一方面则是恰如其分的时机。
只是失意的林主全都错过了,最好的年纪里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便再也没有勇往直前的心劲,我有些怀疑一帆风顺的人生,似乎它从一开始便只是个谎言,丝毫经不起推敲,正如一落千丈的林主,没有崛起的念头。
以我的观点来看,抱怨是个宣泄的好去处,只有将肚里的苦水都倒出来,才能更好承接生活带来的苦难。但林主似乎只顾宣泄了,那一家时常能传来打骂的声响,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对象,在大好年华做这些无味的争论,只会将不可一世的状元拉入凡尘。
这天底下哪有伸手打爹娘的主?本以为一家人会因此闹得互不来往,谁曾想心疼儿子的老娘,竟将做好的饭菜送到老宅里,只因那儿子不会做饭。我猜怜悯跟同情大抵是世间最可爱、最可憎的情感了,也只有在它们影响下的人,才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来,可事物都有两面性,也许这些难以置信的东西,会在改头换面后得到认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林主有些衰退的迹象,但并不因此影响他的生活,很快在同学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在县中学当英语老师。本以为一切就此打住,人生会有个新的转机,谁曾想工作不满三个月的他再度回家,只因满嘴蹩脚的英文发音。
听闻他时常向县里的报社投稿,也能赚些稿费,可每次到手的钱,全都大手大脚花了出去,迫不得已的他“理所应当”继承了那片枣林,每年勉强能混个糊口,后来在同学的帮助下,被评为县里的劳动模范,也因此得了笔不菲的奖金,不晓得又是哪里出了差池,这样风光的时日,大抵是他人生里最后的余光了,后来的他慢慢挥霍,就连大学同学都不愿再伸出援手。于是他开始抱怨老同学看不起他。
自尊跟虚荣,年少的我一度将它们视作生命,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它们只应当存在于某个特定的时空,再往后的时日,便会被别的所取代。而责任跟羞耻,才是应该伴随一生的东西。知耻而后勇,大抵就是说的这样吧。
再度陷入窘迫的林主,将目光又一次移到了家中,只是因大哥卧床不起,而林主又多番叨扰,不堪重负的老父亲早已经撒手西去,留下心软爱子的老娘一人。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还要严重,林主将蜗居枣林的房间再一次霸占,而老娘只能寄宿在小儿子家中,可没有生活指望的他,仍然凭借送饭来维持生计。
听说老太太也想过下狠心不再如此,可林主却总会在墙外大嚷大叫,甚至爬过墙来要饭,当初全县的文科状元,落魄到如今的乞食要饭,可真是造化弄人呐!
这两年我再回到村子时,听闻他的状态每况愈下,似乎同破落户的婆姨有些相像,嘴里念叨着神神鬼鬼,可同人交谈时却颇有精神,我一度怀疑他是在装疯卖傻,可也寻不到确凿的证据。听说有一段时间,他曾寄居在大姐家中,却因大半夜的发神经被外甥赶了出来,再后来便同所有人的关系都僵化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多的年纪了,他还没有结婚,同村里的一个光棍走在一起,路上恰巧碰到了他的外甥,两人一句话都没有,如同陌生人般擦肩而过。他回头看了看我,撇嘴笑出了声,“你看,连我外甥都不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