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后来说，时光是在城里憋了十八年，那点火儿全在平各庄发出来了。刘宝贵后来说，时光看着瘦小枯干，还真有点火性。要不也不会和他成了哥儿们。这都是后来。当时，事儿出了以后，红砖围墙学生宿舍院里议论纷纷。
“丫疯啦？”
“得罪了队长还想不想回城啦？”
“先甭说回不回城，就这两年怎么过吧？”
“丫虽说蔫点，可脑子没毛病呀，怎么犯傻呀，竟敢欧打贫下中农？”
作为勇斗贫下中农的歹徒，时光一时间成了人们议论的主要话题。一夜之间，他在红砖围墙的城堡里红起来了。收工的路上，去伙房打饭的时候，他不再是别人视而不见的人。
几乎所有学生到村里以后，都在忙着同样的事儿：去大队干部家到小队干部家串门，到社员家串门。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其实就一件事儿——拉关系。通过不同的情报系统，城里的情报早就过来了，什么劳动？什么实验班？罗里罗索夫已经调走，吴林老师也不会来了，没人管了，只有自己管自己了。拉好关系至关重要，有综合效益。能早点回城，能分到好工作，能在这儿少受累少受苦，能在每次回家的时候弄点“白果”“落参”，等等城里紧缺的副食品。
时光的壮举不如说是教训，物伤其类。连轻易不与人来往的地址也来让人捎过话儿说：
“赶紧找找小队长，说点软话，还来得及，不然可要瞎菜啦！”
经红砖围墙里鸡一嘴鸭一嘴的一说，时光真是从心里的后怕，一天到晚失魂落魄。村里人的议论让他琢磨不透。以郑书记为首的干部们说：
“不吭不哈的看着就够鬼的，这还得了啦，反儿了他啦？”
“小鱼小虾的还能翻起大风大浪嘹？得好好儿整，狠狠儿整！”
一些社员说：“刘宝贵那生瓜蛋子没人敢招他，这学生还真有点血性，不软！”
还有社员说：“闹半天他们城里人也有火性啊，瞅这架势往后干活倒许是把好手！”
后来时光才明白，所谓的好好儿整，狠狠儿整其实很简单。用社员们的话就是得罪了干部没别的，活儿上找齐儿，工分上找齐儿。
从那天开始，时光成了学生里最幸运的人，队里的最癞的活茬儿，时光挨个儿的去领教了个遍。筋骨皮肉上受点苦，比起学校时的那套触及灵魂批判会、评论会来要好受的多。年方十八的小伙儿，有的是力气，反倒觉得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赵克正忙着，一直没来找时光。他和地址画家几位精英整天泡在一起。画家找来了一盏煤油灯，灯下彻夜长谈，气氛悲壮而紧张，地址说，像早年二七大罢工前夕和湖南农民运动讲习所。几个人对改天换地充满信心，自我感觉良好。分析形势的结果，几个人一致认为，应尽快进入村儿里的上层建筑。于是，开始社会调查。了解村里的人员成分，干部配置，土地分布等等。大队负责伙房的胖管理员成了首选的切入点。因为此人有重大的营私舞弊嫌疑。上面对学生的生活是有补助的，粗粮细粮按比例配给，怎么会老是吃粗粮呢？而且还是有霉性味的陈年粗粮呢？于是，几个人积极酝酿、分析、策划，只等证据确凿时机成熟，就揭杆而起一并发难，从而拉开改变平各庄落后面貌伟大事业的序幕。
这一天，赵克突然听到了时光的事儿，吓了一跳。他知道时光有胡思乱想的毛病，没有想到出了学校门不到一个月，这位难兄难弟竟两次大打出手，玩起真格的了。未来的两三年那是开玩笑的？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情况严重，作为朋友，赵克不能坐视不管。这天晚上收工后，赵克把时光约到了村外小河边。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小河边已经是一派春的景象。田野树木一片葱绿。高大的树林好像深绿色的天鹅绒幕布，各种细小的蜂蝶飞虫在河床上翻飞舞蹈，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斑——这是一条真正的河，有别于那些平原地区的河沟，河水不深却端急而清澈，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河水的下面颤动，在夕阳的余辉下磷光闪烁。微风吹过，带来阵阵农家柴草的芳香……时光连日来累得腰酸腿疼，浑身像是要散架，这会儿，他无心观赏周围的景致，刚来时的新鲜感早已荡然无存。他疲惫沮丧地坐在了河边的大石头上。赵克苦笑着对他说：
“贤弟如何会干出这等事来？让人难以相信……”
时光绝望地嘟囔着：“是啊，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反正我，干了……”
赵克还是不解地问：“我不明白，贤弟是怎么想的，当时，啊？”
时光：“本来没事儿的，可，可正好那几个粉头，从，从地头过，在学校的时候，见了她们……我就……”
下赵克总算听明白了，哈哈大笑起来，说：
“唉——惊蛰到了，春暖花开的，贤弟原来也把持不住啦，啊？不想回城啦，整这事儿？别说，人家大鼻涕那厮反应就是快，现在整天往大队干部家跑，表不完的决心，汇报不完的思想，这叫鬼，聪明！明知道村里不欢迎咱们扎根也不接受咱们扎根，唉，非死乞蹩咧的哭着喊着的要扎根，到头来能混张党票是真的，你没听说吗，现在甭管到哪儿，用什么说事啊？党票啊，贤弟！要不这两三年的光是整点子‘落参’‘白果’的回去有什么意思啊？顶什么用啊？贤弟再看看在下周围那几个产业，就说地址吧，光《资本论》据说就已经通读了三遍了，将来绝对是当官的料当总理的料，现在是在这儿练兵呢！画家侃起来也一套一套的，人哥儿两在学校党票就拿下了，这是什么眼光？！本来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把你也拉过来呢，这下好……让我怎么说呢，你说？你就不能忍着点别起性，跟村里上上下下的拉拉关系琢磨点正经事儿？啊？”
时光困惑地说：“只是想……我，我也说不清……”
赵克笑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算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事儿我看来还来得及，贤弟务必要先忍耐几日，好生周旋，找机会给点甜头，不行五一回去我给你带点好烟来上上贡，这帮老农好糊弄。我跟我那几个产业通通气，走走路子，看谁能和那生瓜蛋子说得上话，争取给贤弟寻么个滋润的活儿茬儿。知道吗？五一伙房要给知青们改善伙食，据说是馒头红烧肉敞开儿招呼。唉，五一回不回去？……”
时光被赵克说得头晕目眩眼花缭乱，口不应心地说：
“回去？回哪儿？不，可能不回……，没想……大官人回去麻烦请到寒舍看看老母则个……”他想强迫自己作出一个笑模样来，结果赵克看到的是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
五一会餐，一个多月了，学生们没见到猪肉只见过猪跑，早严阵以待。不少人从头天晚饭就不再进食，准备大干一场。因为胖管理员早就放出话来说，可以敞开儿招呼，但不许往回带。
会餐结束以后，有几个学生蹲在地下站不起来了，其中有时光。捂着涨得生痛的肚子嘴里打着红烧肉的嗝儿。他觉得值。别人都带着打包小包的“白果”“落参”满载而归，回家和亲人团聚。更有手眼通天神通广大的已经打点好了各种关节，准备常住城里静候回城分配佳音。而时光既有家难回又不知今后的日子要熬到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肚子痛得更利害了，像是快要涨破了，时光难受的闭上了眼睛，心里狠狠地想：有今儿没明儿，走一步说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先弄个肚歪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