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毕,大太监乐殊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更加空白无力,他背对着众人,轻轻的说到:
“你们先回去向陛下禀报吧,就说唐家众人皆已身亡,无人有幸得以拜谢皇恩,奴才代他们谢过了,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轻的仿佛这句话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那封赏呢……”旁边一个小太监略带讨好的问道。
“你们自己分了便是。”乐殊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似乎十分急于将众人赶走。
见大太监有些动怒,众小太监自然是唯唯诺诺的告退,但一想到一会领赏的事,面上又皆有喜色的走了。
乐殊站在水雾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揣测。
领赏,哼,赏领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只要陛下一句话,且不说如这小太监一般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即便是纤尘唐氏这样的百年大族,被灭也不过瞬息之间。大厦将倾,一己之力恐是力挽狂澜啊。
乐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眼角的皱纹又多增了几许。
哀叹之余,乐殊忽然瞥见了断壁残垣间一抹鲜红的衣角,雨雾朦胧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还好他生性冷静,刹那间惊讶过后,便很快意识到唐家族人生性平淡,不喜穿颜色鲜亮的服饰,大多着素衣。看来,这红衣之人并非唐家旧人,势必来者不善啊。
“何人擅闯当朝禁地,难道眼中没有王法了吗?”乐殊决定先发制人,一身玄色青衫屹于雨间,一扫之前那种奴颜婢膝的样子,眼中更多了几分久经风霜的淡定自若。
“呵呵,唐老先生果然机敏,相想必早就察觉到奴了吧。”断壁后转出一个身着红衣,面上笑语盈盈的女子,镶珠步摇在她一娉一笑时便随之抖动发出清清亮亮的声响,雨间柔软的光晕更是衬的她亭亭袅袅若神妃仙子。
“看我家破人亡,楚姑娘可还满意啊?”乐殊——也就是唐鹤仁早已完全显出他本来的模样,鹤发童颜,一缕白须屹立在青石砖,脸上含笑,仿佛他谈论的东西平常的如这地上经年的青砖。
“唐老先生大人大量,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女子神情依旧巧笑,似乎他们之间并无任何灭族之恨,可红袖掩映之间却隐隐可见一竖利刃的寒光。
“孟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作为你的长辈,我劝你一句,别再往这条不归路上去了。说吧,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唐鹤仁平静的看了红衣女子——楚孟歌一眼,便转过身,微闭着眼睛,不想再面对她,可话音未落,便被她抢过话去。
“不归路,哼,你也不想想是谁把我逼上了这条不归路,凭什么,凭什么她唐梦嫄一出生便可以得到我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楚孟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脸庞狰狞的扭曲着,歇斯底里的冲唐鹤仁吼道。
“我以为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得到她所有的一切,为此我付出了比她更多的努力。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楚孟歌渐渐恢复了平静,微微抽噎着说道,可面上却依旧逼迫着自己继续冷笑。“所以我毁了这一切,毁了她所有的一切。”
“你不是问我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吗?”楚孟歌继续恨恨的说道“我不妨告诉你,我今日就是来果结了晓白那个贱种,因为她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和我一样永生活在别人的阴影里。”
“晓白是吗?晨晓的白光是吗?那好啊,我偏要让她这束白光永远沉沦在黑暗之中。”楚孟歌冷冷的笑道,言语间是无尽的寒意。
“哦,是吗?那到还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的女儿为何会永生生活在晓白的阴影里。毕竟,京城之人大多只知薛家的废物小姐,而无人知晓唐家的天才神医啊。”唐鹤仁不急不慢的说道,面上虽然风轻云淡,可内心却也是波澜骤起。
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希望晓白这枚棋子每一步都走平平安安,可楚孟歌的这一句话,无疑打破了原本看似平静的水面。如今,这盘以天下苍生为子的棋盘显得步步惊心,呈现出一种无比精妙的平衡,似乎只要一滴水也足以破坏这平衡,但唐鹤仁相信,他只要能挺过这一节,便可转危为安,将局势扭转过来。
不得不说,这盘棋每一步他都下得如履薄冰,疲惫不堪,但他必须坚持下去,只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和物。
“唐老先生很有兴趣知道吗?那奴告诉你便是了。”楚孟歌的脸上疯狂的表情早已收敛的一干二净,面上又露出了那种明艳的微笑。
仿佛她一直在这样笑着,对着这于她而言无比不公的世界放肆的嘲弄着。
三日前,昭阳殿内。
金碧辉煌的殿上,无数当朝重臣矫手顿足,举杯接觞。壶光流转之间,但见歌女们轻歌曼舞,衣袖飞扬间,各个美艳如花。
上席间,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衣少年静静的坐着,手里拿着酒杯轻摇轻晃,却始终不饮一口,只是呆呆的望着远处官员家眷的坐席,仿佛在虚位待着谁。
龙椅高位上,凌夙晨一如往常一般慵懒的靠在龙椅,用他那双如黑玛瑙般深邃的眼睛淡淡的俯视着这属于他的帝国,眼神里的流光说不清是欣赏还平淡。忽然,他看见于坐上发呆的少年,眼里略微的带了些诧异。
“三皇儿这是怎么回事?宴会一开始便一直发呆,不应酬也不与他人搭话,这似乎不是他的作风啊!”凌夙晨心中疑虑,便转过头不咸不淡的问了身旁闲坐于凤榻上的闵皇后一句。
“这些日来,玹儿一直忙于朝事,臣妾也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恐是忙坏了身子,不如让臣妾问上一问,也好让陛下宽心。”突然被陛下这么一问,闵皇后也是吃了不小的一惊,说完,便急急地转身面向着白衣少年。
这白衣少年是当今皇上的三子,云天王凌瑄,自萧玹,今年刚十一岁,年纪虽轻,但少年有为,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掌握了有帝国三大暗卫之一的凌云卫,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如此得皇上器重。
“玹儿,你一入席便一言不发,什么也不吃一点什么,可是身子哪里难受。若是,可要你母妃为你去寻个医者?”
忽听到这一番话,白衣少年——凌萧玹仿佛一下子被人从梦中叫醒了一般,连忙拱手谢礼到:
“萧玹无碍,母后大可不必挂心。”
言语虽平淡,但他的内心却也是无比慌张,那个身影,他只想把她独独藏在自己一个人心中,默默记住她如山茶花般洁白、纯净的身影。这是他的孤傲,一种哪怕是在三更半夜无数次写下“桃花树下,终难忘一眼红颜”,也不愿透露出些许些毫的孤傲。
“哦,皇儿没事便好,日后切莫要如此让父皇母后担心了。”
“母后教诲,皇儿谨记。”
就在凌萧玹暗暗松了一口气时,一直忙于应酬的楚孟歌突然站起,大声问道:“三皇子,可是在等一千金小姐,等一姓薛、名昭沐的千金小姐?”身边一道站着的,还有自家的小姐——薛昭沐。
这一语,弄得满堂皆惊,不少想与三皇子结亲的官宦世家皆恨得咬牙切齿,恨自己没能把握住这个可与三皇子订婚的契机。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世间皆传说,三皇子此生只有命定之人方可与之结缘红线,若星相不配者,反倒容易自惹祸患,便又正襟危坐,等着看楚孟歌的笑话。
忽听得这句话,凌萧玹心下也是暗暗吃了一惊,不过却依然面若常色,轻摇酒杯,更显得气度超脱,风姿卓然。
“楚姑姑此话怎讲,本王可从未听说过什么薛小姐,想来应该也是您身边这个普普通通的千金大小姐吧,本王可还真是根本看不上啊。”说完,凌萧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轻蔑的微笑。
这几日,他刚刚收购了楚家在市面上的几家店铺,作为自己在大街小巷收集情报的站点,同时也做一些买卖生意,既补充了凌云卫的目前的资金,也扩展了自己在以经商为生的家族中的势力。
他的势力已经强大到令无数大族望而生畏,也难怪楚孟歌会如此急迫的想通过联姻来牵制自己剥削楚家家族势力的脚步。
“真是一片苦心,可惜本王还真就没有想过要领你的情呢?真是白费周折。”凌萧玹冷冷的想到。
“唉,三皇儿,说话可不能太绝,若是薛小姐日后成了京城中出名的美人,你可别怪为父没有提醒你呀。不如暂留一纸婚约,日后若不能两情相悦,便当做席间戏言,作废是了。”可不料,凌夙晨竟然会突然插嘴到。
其实凌夙晨素来也不喜亲近楚家,见此情景,想就顺流而下,有心试探的说道。
凌萧玹何等少年聪慧,便也立刻会意的说道:“古人云‘天子一言九鼎’,因此天子之言从无戏言一说,此乃儿臣自己的小事,若应此事让父皇失信于天下之人,此乃儿臣之过失。更何况皇祖训有言‘落子不言悔’,儿臣排兵布阵时尚且从不言悔,更何况此等儿女情长之事,比起联姻书,儿臣更想要的是南方军兵十万的错金虎符。”
“这——皇儿少年便有雄心壮志,朕心甚慰,不过移交兵权乃震惊朝野的大事,朕还需从长计议。不如先请皇儿与众大臣家眷先行移步敛竹亭赏月色,观翠竹,暂容朕与众爱卿先商量一二,再行太庙之礼,昭告天下。”凌夙晨口上说的很是吃惊,可面上却疏少惊异之色,显然是对此事是胸中坦然。
片刻后,凌萧玹出了大殿,却并未跟着众人去敛竹亭玩竹赏月,反而背道而驰去了雁月池上更为僻静的越水长廊,
“喂,你说陛下明明已经同意了墨天师的请求,答应说只要你提及,便立即布置交接兵符之事吗,为何今日大殿上又出尔反尔,说什么要先于众臣商议呢?难不成,陛下他一朝之天子,还想——毁约不成!?”越水长廊上,凌萧玹白衣飘飘的身影旁有一个看起来更为年少的蓝袍少年,只见他一直紧紧地更在他的身后,仿佛影子一般,甩也甩不掉,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嘴角时不时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更显得幼稚可爱,
看样子,那少年似乎是凌萧玹的带剑护卫,可他蓝袍上的家族纹样,却像是在无言的告诉周围的人,少年的身份绝非一个小小的带剑护卫可比。
听见这话,凌萧玹身形忽的一顿,转过头看着蓝袍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的说道:
“影鹤,君心难测,也不可测,胡乱言语只会妄招祸端,恩师已然离京,你我务必谨言慎行。”
说完却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其实,父皇他并没有违约,只是他太谨慎了,今天有一个楚孟歌妄图通过联姻来控制我,日后,必然会有更多‘楚孟歌’企图通过联姻来刮分皇族手上的权力。这种局面是父皇他不想看见的,因此,他今日故意拖延让我掌握兵权的日期,便是想告诫更是警告我,也告诫所有皇族子弟,切莫与心怀叵测的大族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