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抖动的帕子上,和尚却不知打哪摸出一根丝线,先是屏息凝视,突然间一伸手,一下把那欢快跳跃的帕子捉入手里。布帕入手,抖动更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地面上的浅坑则变成了一个拳头大的圆洞,黑乎乎的不见深浅。佛图澄用丝线把布帕扎紧,里面的东西不知何故一下安静下来。
“和尚,让咱们瞧瞧这小是什么模样!”人群里有人起哄。
“这乃阴世之物,最忌阳光,白日现身是要灰飞烟灭的。老衲使其应差,却不好无故伤它性命,不看也罢,不看也罢!”佛图澄应声婉拒,把那扎好的布帕送到嘴边,也不知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最后又把这布帕放到坑中。
说也奇怪,布帕入坑,片刻不停,唰唰唰就往里钻,转眼就没了踪影,只余一条丝线拖在后面证明着还在前进。丝线突然停了,佛图澄轻轻提拽两下,面色忽然变得凝重,猛的趴下身来,把那耳朵贴近洞口不知听些什么。假豹子一旁刚要张嘴开问,和尚抬举一指做出噤声的手势,这状态持续有半柱香的功夫,佛图澄才长出一气,爬起身来。兴许是趴累了,顺势就坐在了地上。
“贼秃,你这把戏还要玩多久?”假豹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和尚听了却没答话,只是带着浅笑望着他,那半边脸上的灰土把佛图澄装扮得甚是滑稽,总觉得有三分嘲弄之意。
“你这爹不亲娘不疼的,敢来消遣老子?弟兄们,上!办他个抗税不法!”这么吆喝,是要顶起个维护法纪的帽子,万一出了人命,自己一众人等也有退路。
“嗡……啪嗒。”一伙守城卒正要开干,从那洞里高高飞出个物件来,落地细看,正是一枚五铢大钱。有了一枚,就有两枚、三枚、四枚……一时间像是捅破了一眼五铢钱化的泉水,那地洞就是泉眼,大钱源源不断的从那洞里喷出,带着悦耳的碰撞声洒落到地上,人群哗然一响,又都欢呼起来。佛图澄笑而起身,略做整理,把佛龛又扶回胸前,双手合十,冲着人群行上一礼,道:“阿弥陀佛。今日城税已缴,施主们莫要忘了进城。”言毕,慢慢穿过人群,去了。
冯志毅本来看呆了,这时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大声喊道:“这是朝廷的税款,闲杂人等速速退开,莫要惹了官司。”喊上数遍赶紧回头,冲着手下道:“老六,豁牙,守住这、这…这个钱洞子,我去通知大人派兵。”话说完转身就走,那两脚一拧麻花,使神差打了个踉跄,急冲两步还没站稳,腰上忽然袭来一股怪力,“啪嗒!”一下坐到了地上,正压住“钱眼”。冯志毅,头皮一麻,这“钱眼”塌了。
删丹正南二十里的地界上有个长宁观,观主道号伏民子,又称百足真人。其人有道法,善医术,所以在删丹一带非常有名。很多士绅官宦愿拜入其门下,充作弟子,这些人中最有名的便是张起风。
这张起风据传祖上是扶余人,迁来此地已逾五代。只因他母亲怀他时受了惊吓,所以生下来就患有痴病。幸得伏民子收入门下,医治教导十数载,待到成年竟然行思敏捷,与儿时判若两人。他家里又是个颇有能力的主,上下运作,一番打点给张起风谋了删丹主簿的位置。
长宁观的后院,这里是观主伏民子的起居之地,平日里未得允许,便连道童洒扫都不得入内。院子占地足有半亩,院内的建筑却很简单。三间房,一口井在院子中间围成圆形,除此以外,便连杂草都生得极少。
“吱呀!”一声门响,南边屋子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身穿狐裘的高个男子,正是张起风。张起风长脸皮黑,一双招风耳异常显眼,脸上挂着三分急切,出门后回转身来说道:“师傅,镇地印破损得比去年更厉害,得赶紧想个法子,不然……”
“法子?”伏民子低沉的声音响起,人紧跟着出了房门,一张白里返青的脸上全是愁容,“哪来的什么法子?你师祖当年只说去见个道友,哪知这一去就音讯全无,我那会还是个道童,比你现在都还小,哪里学过什么法子……”
张起风瞧着伏民子的模样心疼,他与伏民子相伴十数年,情同父子,若不是眼前这个干瘦矮小的老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难以想象。于是开解道:“别急,不是还有个办法么?”张起风脸上的肌肉跳了跳,人都多了几分诡谲。
“那哪是办法,那是……唉!”伏民子欲言又止,神情全是不忍。
“您那也别多想,牢里的死囚多少还有一些,这些人反正都是死,送到这兴许还是解脱。”张起风拍着伏民子的背道。
“不成的,这印我仔细看了下,上面的法纹裂了五道,真要修补下来,至少得……至少得五六十个……”伏民子说得很艰难隐晦,十分的避忌。忍了一会,道:“风儿,我想过了,这印要破便破吧,我撑了几十年,累了,到时候和这印一块去了便是。你是个机灵的,趁着还早,迁出雍州去……”
“打住,打住。咱别说那些行么?明个是十六,衙门开工,我去找找人,把这附近几个县的死囚凑一块,有多少对付了再说。”张起风挥舞着手,拦下伏民子的话道。
“那……行吧!若是……”
“没有若是,那我先走了,今日画姐儿还备了酒肉,等着我去,要不,您也一起?”张起风嘴里的画姐儿便是冯志毅的姐姐冯画。
伏民子脸上的阴郁散了些,道:“我就不去了,观里的徒弟们今日也要热闹热闹,我不在总是不好。你呀,要对那冯画好些,她的命格是火德照命,与你最是相合,只要……”
“只要我不行大恶,保我官运亨通,福寿延年。都听你说多少遍了,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像神棍了。”张起风说着话,径直先出了院门,头也不回的挥挥手,“走了,安心等我的消息。”
………
“高!实在是高!”冯志毅盯着地上一个圆洞违心的夸赞道,旁边的两个城门卒大气都不敢出。
这儿是删丹城关的仓房,平日收的那些散碎银钱都会放到这,等到城门关了,再拉到县衙去。今天那和尚使了一通法术,多收了两箩筐大钱,冯志毅使人早早拉到仓房里,还想着是不是能偷偷落他一笔,结果进了仓房才发现,上午收的那些银钱竟然不翼而飞,仔细查验才发现地上多了个洞,想想和尚的法术,冯志毅终于明悟过来,感情那些钱本来就是这城关今日收的税银,被那妖僧使个法术给糊弄了,王八蛋,空欢喜一场,留下个烂摊子还得收拾,冯志毅杀人的心思都有了。不过这西北地界,地广人稀,那和尚出了城知道去了哪?冯志毅只得咬咬牙忍了。
“头,你今天不是要去吃酒么?”旁边一个城门卒瞧着一脸阴晴不定的假豹子,小声提醒道。
“哎呦!”冯志毅心里一咯噔,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相比眼前,去姐姐家吃酒才是大事,事业爱情可都挂在这上头,赶紧吩咐道:“老六,这的事交给你了,对齐数目,改天哥哥请你吃酒。”说着话,麻溜起身,边走边嘟囔,“死秃驴,别让老子再碰上。”
冯志毅小跑着朝姐姐家赶,瞧着日头早过了午时,怕是误事了。好在删丹城小,过两条街一拐进弄堂就到。正想着,听得前面呼喊:“让开!让开!让开!”
冯志毅赶紧望去,一辆独轮车载着一满车的菜肉摇摇晃晃冲了过来,离着冯志毅丈许远翻了,推车的老头摔了个七荤八素,半天趴在地上没动。
冯志毅心念一动,这过着年节空手去姐姐家太没脸面,赶紧两步跑到车边,靠在车上嚎道:“哎哟,你个死老头,撞死爷爷了!”
推车老头艰难爬起身来,一脸懵的望向冯志毅,自己明明没撞到啥东西啊,这……碰瓷!老头了然,仔细看看冯志毅,这人穿着一身公服,怕是不好打发,思量一二,跛着脚上前道:“差爷,老汉姓许,就住城北十里地外的官庄,家里有个侄儿叫许汉文,也在衙门里当差。您看这乡里乡亲的,旁边还有人看着,是不是……”
冯志毅一听,心里腾的火起,奶奶的不识好歹,还敢吓唬爷爷。左右望望,这弄堂生僻,只有两三个畏畏缩缩的乡民远远的瞧着这儿,一看就不是当事的主。心里琢磨两下,巡街差役里似乎有个姓许的,可又济得什么事,反正不求他。主意一定,沉下脸来,恶声骂道:“你个不知死的老杀才,撞了爷爷还有理了。你当爷爷讹你么?你去打听打听,我‘冯志毅’在这删丹城有头有脸,还会讹你个糟老头子?”假豹子特地把自己的名字喊得响亮,四周那两三个人果然走得更远了,冯志毅更加肆无忌惮,放声嚎道:“不是说有人看着么?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