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宁一中的文理科,分得格外早。
阡陌上高中才一学期,刚刚有些适应高中生活的时候,有一天班主任突然说,第二学期就要分科了,想要学文科的学生可以提前报名,下学期就会分出去。
为了让每一个学生都能做最正确的选择,学校的老师很用心地组织了一次摸底考。等所有科目的成绩出来的时候,阡陌的英语没有及格,更让她奔溃的是,一直学的很好的物理,竟然也没有及格。看着58那个分数,阡陌瞬间就泄气了。
陆渊拿过阡陌所有科目的试卷看了一遍,沉默了一会问她:“你不会是要选文科吧?”
阡陌抿了抿唇,点点头。
陆渊一下有点着急,你看你这英语成绩,你选文科没有任何优势的。物理是可以补回来的,我帮你补!
阡陌摇摇头,我喜欢文科啊!我姐姐就学的文科,我也要学文科。我选文科,和我的英语无关,我喜欢的是语文。
就这样,阡陌在陆渊有点悲壮的送别中,在高一第二学期,走进了文科班。
静宁一中的高一,二十个班,占着整整一栋四层的教学楼。而这二十个班,只选出来了四个文科班。
阡陌从第二学期开始,就搬到了原来班级对面的教室。虽然又是陌生的同学,虽然又要重新熟悉一遍,但是阡陌从心底,却再也没有了刚踏进一中时候的那种恐慌。
到文科班,让阡陌最惊喜的,就是认识了莫相知。
那天,阡陌根据宿管老师的要求,正在匆匆忙忙地把宿舍从三楼搬到四楼。当她抱着硕大的行李包,手里还拎着一个暖水瓶上楼梯的时候,行李包斜了一下,手中的暖水瓶突然滑了出来,阡陌闭着眼睛悲催地等着暖水瓶在脚边摔碎。
过了几秒钟,没有任何动静,微微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脸圆圆的女孩子笑得格外灿烂,她的手中,接着阡陌掉下来的暖水瓶。
看到阡陌睁开眼睛,她热情地招呼着,帮着阡陌把暖水瓶搬了上去。上去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们两个是同一个班,她们两个也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
文科班的女同学比较多,在阡陌的宿舍里,当她还不认识其他的女孩子的时候,莫相知很快便成了阡陌信任且依赖的那一个人了。
当时的阡陌从来都没有想到,她来到文科班认识的这个朋友,在未来的好多年里,在她的生命里,竟然都会占据着那么重要的位置,竟然会教给她,重新认识和定义“朋友”这个名词……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阡陌拉着莫相知很开心地边走边聊。聊着聊着,阡陌自顾自地说了几分钟,看着朝着前方出神的莫相知,阡陌好奇地随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见陆渊站在文科班教室门口,高高瘦瘦,微微皱着眉头,静静地靠墙立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的地板砖。
阡陌伸出胳膊朝着前方挥了挥,笑得特别灿烂,“陆渊!”
听到喊声,陆渊微微转过头,看到阡陌,远远地勾起唇角,温和地笑了笑。
阡陌松开莫相知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陆渊眼前,昂着头很开心地和他说着话。等到莫相知走近的时候,阡陌亲热地拉起莫相知的胳膊,扯到了陆渊的面前,对着他欢快地说道,“这是我的好朋友——莫相知!”
然后转过头,对着莫相知说到:“这个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我的哥哥!”
一直开朗活泼的莫相知,很安静地站在阡陌身旁。听到阡陌说的话,就抬起头,正好撞到陆渊淡然的目光。陆渊淡淡地点点头,出声说道,“你好啊!”
莫相知的脸,一下憋得通红,赶紧低下了头。
阡陌说了几句,便拉着莫相知回了教室。
新的学期,就这样开始了。每天的很多时候,无论是课间,还是上学放学,阡陌总能在楼道偶遇陆渊,她依旧给陆渊讲很多文科班的事情,陆渊一直淡淡笑着听着她讲,很少开口说话。而他们互相看日记的习惯,一直保留着。
陆渊每次遇到阡陌的时候,莫相知都在。直到有一天,陆渊看到莫相知等在自己班的教室门口,习惯性地走了出去,朝着她的身后望了望,却没有看到阡陌。直到莫相知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本子递到自己面前。陆渊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日记本。
因为这个事情,陆渊专门在一个晚读时候,逛遍了一中的校园,终于在广场南侧的一个小花园的草坪旁边,看到了正在认认真真背历史书的阡陌。
陆渊盯着她看了好久,阡陌都没有发现。直到他走到她的身边,和她一样,坐到草坪边上的时候,阡陌才猛然转过了头,一脸惊讶。
“我的日记本,怎么都是莫相知送回来的呢?”
听到陆渊的问话,阡陌嘴巴一下张成了“O”形,“相知没有给你说吗?”
陆渊迷惑地摇摇头。
阡陌突然就欢快地笑了起来:相知特别羡慕我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哥哥,她说她要做我最好的姐姐。相知说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最好的哥哥,所以我的哥哥就是她的哥哥。你也知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不答应呢?
看着兴高采烈的阡陌,陆渊想了想,勾着唇微微笑了一下,“好!”
从此以后,每次过来还自己日记本的人,都是莫相知。陆渊和莫相知,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对于阡陌来说,高一第二学期,除了遇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莫相知之外,最令人欣喜的,莫过于这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她和宿舍那几个姑娘的关系,一下子变得融洽了很多。
一中的宿舍,是全县所有高中里面条件最好的宿舍。
八个人一个宿舍,每个人都还有一个放东西的小柜子,宿舍最中间,还有一张大桌子,几张小凳子。宿舍里摆了四张高低床,每个宿舍住进来的八个学生,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单独床铺。这让从初中便开始住校,一直和别人挤在一起,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的阡陌,特别开心。
刚开始住到这个宿舍的时候,阡陌只认识莫相知,也只有莫相知热情地招呼自己。其他的同学,大家只互相打了招呼,道了姓名,一直淡淡地,就连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过。每天下晚自习后,回到宿舍的阡陌总是挤在莫相知的床上和她聊着天,直到快要关灯的时候,才会爬上自己的上铺。
直到有一天,阡陌回到宿舍的时候,小玉笑着对着她问了好,阡陌惊讶了好一阵。接着回来的几个,也都笑着和阡陌说起了话。不一会,宿舍的姑娘回来了七个,大家都很开心地分享着一天的美好,互相抱怨着同桌的恶作剧。阡陌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不一会,宿舍里年龄最小的那个小姑娘菲菲回来了。她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宿舍的其他姑娘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
菲菲如同往常一样笑着给小玉打了招呼,小玉转过了头没有理会。菲菲瞪了瞪她,走到另一个女孩子旁边,那个女孩子转过身就走了。直到她在宿舍转了一圈,没有人搭理她的时候,菲菲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此时和菲菲有同样疑惑的阡陌,看向了莫相知。莫相知对着阡陌笑了笑,说道:“赶紧上床准备睡觉了,马上要关灯了!”
直到第二天的时候,在去教室的路上,阡陌很好奇地问莫相知,宿舍的姑娘这是怎么了?
莫相知挽着阡陌的胳膊,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说了,这是我作为室长,最基本的责任和担当!”
原来,那天下午放学阡陌去食堂吃完饭,和江冉一起聊了很久的天的时候,莫相知终于找到了一个菲菲不在宿舍,而其他几个姑娘都在的机会。
六个姑娘,很安静地坐在桌前吃着晚饭。突然,莫相知撂下筷子,问了一句话。
你们觉着菲菲这个人,怎么样?
其他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没有吭声。
看着她们的反应,莫相知继续说:“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们,菲菲在我面前,除了没有说过阡陌的坏话之外,你们每个人,她都在我跟前说了很多坏话……”
面前的五个姑娘,一下子炸开了锅。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和互相交流,大家才发现,菲菲在每个人的面前,说了好多大家都不知道的坏话。
这几个小姑娘,住到同一个宿舍,还未来得及了解,还未来得及相知,那些莫须有的话,让每一个人,都彼此心里生着芥蒂,每天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相处着。可是啊,十四五六岁的她们,还没有明确的分辨言语善恶的本领,她们只是本能地,远离着她口中那个对自己有着各种不满的女孩。
从那天开始,七个姑娘拧成了一股,集体孤立了菲菲,大家谁都不和她说话。最开始的时候,菲菲还极力地想着挽回,极力地对着她们每一个人笑着,给她们讲着自己知道的各类小八卦和小笑话。可是,还是没有一个人搭理自己。后来,菲菲很自觉地,不再和宿舍的姑娘们说话,看到她们欢天喜地地聊天说笑,她就很自觉地避开,在宿舍待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通报批评菲菲早恋,叫来了家长,并勒令她搬出了宿舍。阡陌和宿舍的其他姑娘,都差点惊掉了下巴,离她更是远远地了。
从那时候开始,阡陌宿舍的七个姑娘的关系,一下子变得融洽了起来,在那之后的很多年,直至她们都结婚生子,彼此都是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姐妹。
可是,直到很多年以后,走到人生最低谷的阡陌,尝尽人间冷暖,依稀中,她只记得那年,在一中的宿舍里,那个被她们几个孤立的那个叫菲菲的女孩,落寞的眼神、孤寂的背影。也才深深觉着,那个觉着世间之事,不是对就是错,不是错就是对,做了错事的人就是万恶不赦,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就是罪大恶极,那个不会用脑子理智地看待问题的十五岁的自己,是多么的肤浅而又无知。
可是,谁都无法否认,愈是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的人,愈是不会成长。
只有经历生活的残酷和无可奈何,真正被逼到绝境的人,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经历过抛弃和背叛,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时候,才会竭尽全力,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温暖。
在那些青春年华里,快乐的时间似乎格外快,一转眼便已经到了高二。
在整个暑假里,跟着爸爸的脚步,行走在家乡小山村的田间地头上,阡陌带点婴儿肥的脸,晒得有些微微泛红。
这一年,在外面打工挣钱的活格外难找,阡陌的爸爸,没有像往年一样,从立春开始便出去打工,直到冬天来临,才会回家。爸爸一直在家里待到了夏天。阡陌其实很开心,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爸爸不出去打工,可以一直在家里陪着自己和姐姐。但是,随之而来的,父母断断续续的争吵,让阡陌渐渐明白过来,今年爸爸没有出去打工,她和姐姐的学费,还没有任何着落。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阡陌的妈妈跟着打工的人群,去了新疆摘棉花。阡陌爸爸劝了很久,但是妈妈还是走了。
妈妈突然走了,爸爸每天每天地沉默着,阡陌也跟着每天每天地沉默着,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终于,在她和姐姐即将开学的前几天,妈妈寄回来了第一笔钱。爸爸给她和姐姐每人数出来了厚厚的一塌,递到她们的手上。
新的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爸爸给的那些钱,阡陌交完学费,交完书本费,所剩无几。阡陌依旧和以前一样,每天放学都会步行二十多分钟,去姐姐的学校,吃姐姐做的饭。以往每个礼拜,妈妈总会托邻居给自己和姐姐每人带来20元钱,可是第一周的那个周末,阡陌等了整整两天,都没有等到那个邻居带来的钱。
于是,周一的早操结束后,阡陌有些泄气地趴在座位上,看着其他同学吃早餐。
周二的时候,阡陌依旧泄气地趴在座位上,莫相知走到阡陌的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怎么了?怎么不吃早餐了?
阡陌扁了扁嘴,没有吭声。
莫相知转身就走出了教室。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三个包子,递到了阡陌手里。阡陌低着头接了过来,吃着吃着就告诉莫相知,“我妈妈出去打工了,这周爸爸没有给我捎早餐钱,我没有钱买早餐了。”
“没关系,这周我给你买早餐,等下周了,你爸爸就给你捎上来了!”
只有从甘肃山区小山村里一路走出来的孩子,只有那些从十一二岁就每周都往返在十几公里山路,三三两两合伙租着乡镇上一个一个小小的土坯房子在镇上的初中读过书的孩子,只有那些在小小的土坯房子里用小小的煤油炉子做过饭的孩子,才知道这一周的早餐,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吃着包子的阡陌,听到莫相知的这句话,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那天和着眼泪吃掉的包子,让阡陌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谁都不曾料到,就在阡陌妈妈回家的那个冬天,莫相知的家里,就出事了。
莫相知有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哥哥,从初中就辍学了。那一年外出打工的哥哥带回来了一个特别俊俏的小媳妇,直到那个小媳妇生下儿子,莫相知家里的人只知道这个俊俏的小媳妇是四川人,却都不知道这个小媳妇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哥哥和嫂子也从不提及。
就在那一年冬天,把媳妇和儿子放到家里外出打工的莫相知的哥哥还没有回来,却有几个外地人找来了。他们进门二话不说,就扯着莫相知的嫂子,推推搡搡地抓到一个大车上,丢下仅仅三个月的孩子,绝尘而去。
莫相知的爸爸,在反抗的过程中,被那些人推得跌倒晕了过去,只留下莫相知的妈妈,抱着三个月的孩子嚎啕大哭。听到消息的哥哥,赶回家中看了一眼孩子,就走了。整整一个冬天都没有回来。直到春天,衣衫褴褛,精神萎靡的他出现在村子路口的那条路上,相知的嫂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天晚自习,阡陌注意到莫相知不在,便偷偷出了教室。在学校找了一大圈,终于在广场三叶草园边的垂柳树下,看到了抱着双腿,仰着头看着月亮的莫相知。
阡陌静悄悄地走到莫相知旁边,紧挨着她坐在了三叶草园边上。那天晚上,莫相知絮絮叨叨地给阡陌讲了好多,也是那天晚上,阡陌才知道莫相知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爸爸,有一个经常被家暴的瘦弱的,得了心脏病的妈妈。而当所有人都觉着相知的哥哥比较争气的时候,又出了这一档子事情,一家人的生活,瞬间跌落到了比以前还糟糕的水深火热之中。
阡陌一边听着莫相知的话,一边紧紧地捏着妈妈给自己的20元钱,摸索了好久,最终咬咬牙,分给了莫相知10元钱。从那一周开始,阡陌每次拿到妈妈捎来的20元钱,最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悄悄分出来10元钱塞到莫相知的手里。
……
就在宿舍的几个姑娘都在为莫相知的哥哥惋惜,都从心底同情着莫相知的时候,何歆悦的妈妈来宿舍了。
第一次见到何歆悦的妈妈,怎么形容呢?当时的阡陌在脑海里搜寻了好久,就想出了一个词:好漂亮啊!她和宿舍其他几个女孩子的妈妈都不一样,何歆悦的妈妈白皙的脸庞上,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她画着弯弯的眉毛,染着红红的嘴唇,烫着大卷,披着头发,洋气而又美好。
阡陌盯着何歆悦的妈妈望了好久,想到自己的妈妈每天都埋着头在庄稼地里操持着,再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突然也就明白过来了。
怪不得何歆悦会是宿舍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怪不得何歆悦会是整个班里数一数二的小美女,怪不得总是有男同学托着宿舍的同学,给何歆悦递来各种各样的情书。原来她的妈妈,是如此的漂亮,而何歆悦,几乎和她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何歆悦的妈妈带来了好多水果,买来了烧鸡,那天招呼着宿舍的七个姑娘一起吃。很少吃水果的阡陌,开心得如同过年一般。在心底,就更加羡慕何歆悦了,更加羡慕她竟然有一个有工作,还长得这么漂亮的妈妈了!
那个时候,每一个周六周天,七个姑娘总是挤在一起,大家共同的爱好,就是拆开男同学递给何歆悦的那一份一份花花绿绿的信,然后大声地朗读着,读着读着,还时不时地七嘴八舌地点评一下。
那时候,阡陌最感兴趣的,还是何歆悦的书。何歆悦有各种各样的杂志和课外书,每一次何歆悦带新书回宿舍时,阡陌总是抢着第一个去借阅,然后宿舍的七个姑娘会一个挨着一个,每个人都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