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水畔的文庙处早早的聚起了放天灯的人群。每年中秋的晚上，江宁城的百姓便会聚集在这里燃放祈天灯。官府也早早地清出了一块空地搭上戏台，文庙的街道两侧也挤满了卖各种吃食的摊贩。
在处理了对街坊们的催眠之后，师徒俩洗了个澡换上了参加祭典的衣服，在入夜之际来到了文庙前的街道上。
薇尔莉特踩着木屐，身上的长裙盖住纤足，澄蓝的束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天色还没有太暗，在薇尔莉特的软磨硬泡下，陈子扬拿出了平日里给人洗衣挣来的一点零钱，心疼地看着老师像个小女孩一样买这买那。
“总觉得这个角色是不是弄反了啊。”陈子扬无力地叹了口气。薇尔莉特拉着他的手朝旁边卖苹果糖的铺子走去
“子扬子扬，我要吃这个。”
被那双蓝宝石般的瞳孔满怀期待地注视着，陈子扬很快就败下阵来。看着一旁吃着苹果糖，脚上木屐踢踢踏踏作响的薇尔莉特，陈子扬觉得接下来的几个月可能又要露宿荒野了。
“不要总是摆着一副臭脸嘛，年轻人就是要活泼一点才行啊。”薇尔莉特捏了捏陈子扬哭丧的脸，在陈子扬充满怨念的目光中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作为一个西方人，薇尔莉特却意外地适合这种东方服饰。南唐的民风开放，薇尔莉特的领口做成了大胆的低领对襟。
十五岁的陈子扬身高不比薇尔莉特矮多少，而薇尔莉特的身材却足以令所有的女性嫉妒，因此被搂住的陈子扬自然看见了满眼吹弹可破的白皙。尽管某个有些缺心眼的老师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小男孩，但本能的反应还是让被搂在怀里的陈子扬犹豫了一会，才红着脸推开自己的老师。
“老师，请您体面些。”
“怎么了怎么了，臭小子长大了，为师抱抱你都不行了嘛？小的时候明明那么喜欢被我抱在怀里睡觉……”
“你可住口吧，当年你打呼噜的声音我还没忘呢，还有一次在做梦的时候一脚把我尾巴骨踹折了……都老太婆的年纪了还跟个小女孩一样……”陈子扬说道一半忽然收声，因为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老师捏手指的声音。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老太婆’这个词？”薇尔莉特带着和善的笑容问道。
“没……没有……我说老师你年轻漂亮呢。”
“很好，看在你这么乖巧的份上，明天不用魔力给我绕着江宁城跑二十圈，正午之前没回来就再加二十。”
陈子扬的脸有些发绿，江宁城好歹是南唐的国都，不用魔力的情况下跑上二十圈，估计跑一天都不一定能跑完。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嘴贱了，薇尔莉特尽管不是个靠谱的大人，但在对他的训练上从来没有半点放水。
两个人就这样走在江宁城里，薇尔莉特像只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大概是纠结于明天的训练，陈子扬有气无力地应和着。淮水流过夫子桥下哗哗作响，周围人声鼎沸，每个夜市的铺子都挂着大红灯笼，除了豆沙包苹果糖一类的吃食外，还有不少摊子上卖的是发簪耳坠之类精致的小玩意儿。来往的行人除了带着孩子逛夜市的父母外，也有牵着手在廊桥下许愿的情侣；半大的少年在卖匕首的摊子上流连，目光不住地投向那些用上好的鲨鱼皮鞘包裹的精美武器。
在狼烟四起的天璇，像江宁城这样繁华的地方并不多。除了天璇最强大的四国外，几乎很少有哪个国家有这样热闹的景象，在和薇尔莉特四处游荡的时候，陈子扬不知道见了多少尸横遍野，烽火漫天的焦土，也不知道有多少流寇和野兵死在了薇尔莉特的手下。
陈子扬抬头朝另一端望去，穿着月白长袍的人群在另一处谈笑风生，和黑发黑瞳的天璇人不同，他们的外表带着明显的西方人特征。陈子扬知道，他们是克拉诺斯的子民，来自大陆最西边的自然神域。
对西方的商人们来说，饱受战火摧残的天璇无疑是最好的商品倾销地，天璇丰富的矿产也是西方三域最渴求的东西。现如今，天璇爆发大大小小的战争背后几乎都有西方三域的影子。
然而即使是南唐、西洛这样的大国，在西方三大圣地和神圣帝国强大的力量面前，也只能无条件妥协和退让，任由他们掠夺这片土地上的财富和资源。只不过，和那些已经沦为废墟的小国相比，至少南唐这样的国家，仍然有这样繁华的表象来掩盖内部的衰败。
终归还是弱小罢了。
陈子扬很清楚这之间的道理，天璇因为弱小所以被掠夺；薇尔莉特因为弱小被那些人放逐到天璇；同样是因为弱小，所以自己如今只能在老师的保护下才能在那个组织的阴影里安然无恙地活着。
道理他自然明白，可他不喜欢，从来都不喜欢。
“你今天对‘代行者’动手了吧。”
陈子扬突然抬头，薇尔莉特伸出粉红的小舌舔着苹果糖，眼睛和之前一样在两边的摊子上不断扫视。但陈子扬却知道，她的注意此时正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身上。
“是。”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你说过的，我不该对他们表现出敌意，更不该主动挑衅他们。”
“那你还明知故犯？”薇尔莉特的声音难得的严肃了起来：“为什么，我需要一个解释。”
师徒之间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凝固了下来。陈子扬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脑后，也不回答，自顾自地吹着口哨。
薇尔莉特瞳孔中的金芒忽闪忽现，高耸的胸口微微起伏，纤细的手不知不觉紧紧握住。她向来是个有些脱线的老师，但温和不代表不会生气。
陈子扬没有停步，而是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默默地朝后瞥了一眼，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欠揍表情，用同样不咸不淡的语调说道：
“因为这样……对你不公平。”
“老师你啊，是不该被拘束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天璇的。”
薇尔莉特愣住了，然后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笑个屁啊。”陈子扬有些恼怒地说道。
下一刻，从他的背后传来了温暖的触感，金发的女人轻轻抱住了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柔软的感觉一下子从他的后脑传入神经，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烧。
“真是天真的孩子呢。”女人温柔地说道：“不过老师很开心哦，我可爱的徒弟。”
“谁是你可爱的徒弟啦，放开啊喂，这可是大街上哎！”
“哎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女孩子嘛，当然就是小子扬你的妈妈咯，母亲抱儿子有什么关系嘛。”
“我去你个锤子的母亲！拜托别占我妈的便宜好吗？！”被抱在怀里的陈子扬都快抓狂了。
然而这一次，薇尔莉特却没有接着吐槽，而是弯下腰，把下巴放在陈子扬的肩膀上，轻声道：“你能这样想，老师真的很开心，不过老师已经老啦，游历大陆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天璇虽然不是我的故乡，不过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临死前能在这里养老，也是很不错的事情哦。”
“薇尔……”陈子扬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个爆粟。
“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叫我的名字，要叫我老师或者师父，你们天璇人的尊师重道懂不懂？”薇尔莉特说着，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轻轻摸着少年的头，就像是姐姐在训斥顽皮的弟弟：
“你还年轻，老师可以在天璇渡过余生，但你不行啊。你的天赋不在我之下，天璇绝不是你绽放光彩的地方，你的舞台在更广袤的大陆上，你的未来注定会站在魔道的巅峰，那一天全大陆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所以子扬，不必为我担心，不要过早和他们冲突，也不要太过仇恨他们，毕竟在过去的数千年里，都是他们一直在阴影中默默地守护着这一切。能在天璇平静地渡过剩下的数十年，我已经没有太多遗憾了。”
陈子扬低着头，任由女人的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他没有回答，鼻尖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始终挥之不去。
“我会超越你的，会比你更强。”良久，陈子扬缓缓地说道。
薇尔莉特笑了：“嗯，为师期待着。”
陈子扬没有笑，那句想说的话却始终没有出口。
文庙的钟声忽然响起，在湖畔的沙洲上，无数只祈天灯如同漫天星火，在夜幕中汇成了一条绚丽的光河，夜幕下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女人静静地抱着少年，在潮水般的人流中仰望那条光河，如同万古不变的礁石，静静地遥望时间彼端那个并不属于她的人。
她怀里的少年抬头望去，却见不到漫天星河，只是默默地凝视她的侧脸。
（月下花火，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