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金色的阳光洒在御毒堂前的山崖上,仇暮云坐在山崖之上,手中把玩着粘合的木雕,双目微闭,面朝雪峰的方向,似是在体味这初春的温暖。一条金鳞巨蟒盘踞在他身侧,头轻依在他的腿上。
朵娃拿着一件披风自竹屋走出,肩头则立着一只灵猴。只见灵猴对她甚是依恋,紧紧拉住她的衣领,毫不放松。她用手挡住刺眼的日光,道:“师夫,你又在这里吹冷风,当心着凉。”她轻轻将披风披在仇暮云肩头。
仇暮云微微一笑,道:“望月都醒了,还哪里会着凉?”
朵娃点漆般的眸子撇了一眼金鳞巨蟒,道:“望月,你是不是又胖了?你瞧瞧人家破晓,多懂得保持身材。”
金鳞巨蟒扭捏着扭动巨大的身体,缓缓的攀爬到仇暮云身上。
朵娃不耐,一把拉住她,道:“我们还要去吃喜酒,你和破晓留在御毒堂,等我们回来!”
灵猴闻言,一把揪住朵娃的头发,呲声大叫。朵娃生气,嗔道:“破晓,你要听话!”可破晓仍是揪住她不放。朵娃忿忿道:“怎的一个都不让人省心呢!”
仇暮云听着她一人与一猴一蛇的对话,不禁哑然。
巴蜀唐门竹林前。
“车礼!”坐在代步行上的唐嫣儿一声巨吼,震得竹林发颤。
只见一个唐门弟子跑出来,躬身道:“禀报掌门,车长老立时便到,请您稍安勿躁。”
嫣儿恼怒,道:“稍安勿躁?他可是健全人,却让我这个有腿疾的等他?你可知道,青城派的余惊涛已经带着贺礼上路了,我们大大的唐门岂可落于人后?”
小弟子也不敢顶撞,只得巧言安慰道:“掌门,余掌门还要去蛟龙帮接上厉帮主,不比咱们快的。”
嫣儿撅着小嘴,翻了白眼,道:“哼!你还帮他说话。我告诉你,你的车长老就是要见沈姑姑了,紧张得不知道穿什么衣裳,让他多带几件,路上再挑!”
杨威镖局门前,两匹新配了金丝络脑的枣红色高头大马,正拉着一辆红漆马车,车上有两个镶着金色铆钉的大箱子,箱上缠着大红绸花,显得分外喜庆。
陆无名满面春风的自镖局走出,对身侧一人道:“老夫定将孟贤侄的贺礼带到,请飞腿亲卫放心。”
飞腿笑逐颜开,道:“想当年狂刀门的霍少侠可是为襄阳一战出力不少,此次大婚,我们珙公子理应亲自贺喜。怎奈军务繁忙,万望霍老英雄勿怪才好啊!”
正此时,几个顽童从一旁嬉闹跑过,口中唱着:“枣阳有一战,金狗闻之惊破胆。大宋有一贤,金狗闻之心骨寒。千里战线一肩挑,机动将军美名传。”
陆无名看着几个天真烂漫的孩童,不禁哈哈大笑道:“贤侄这机动大将军的美名是要传扬四海了。”他抬头眺望远方,手捻须然,悠悠道:“神机山庄已重新修葺,慕萧然夫妇也安葬庙堂。武林无甚风波,大宋日渐太平。可谁又知道,这其中藏了多少英雄豪杰的血泪辛酸……”
齐云山。
守静道长自大殿外走进,道:“师父,一切已准备妥当,只是……”
面对金身神像的忘尘真人,一甩拂尘,道:“只是如何?”
守静道长眉头一皱,道:“只是……师祖还在后山闹别扭!”
忘尘真人叹息一声,对着金身神像心中默道:师弟,你平生最喜热闹,我定带来秀儿姑娘的喜酒,让你也高兴一番。而后,他转对守静道:“还是我去请师父吧!”
湘西大山之间。
“啊~~~啊~~啊!”神庙里传出女子痛苦的叫声。
被关在门外的阿诺,急得在院子里来回乱转。不时的敲门,道:“婆婆!婆婆!栀子怎样了?”
只听一个老妪的声音,道:“急什么啊?”
阿诺满头大汗,支支吾吾道:“婆婆,栀子似是很痛啊!”
只听老妪斥责道:“哪个女人生娃不痛?快好了,安心等着!”
阿诺无奈的点点头,又复在院子里转圈圈。
泥鳅匆匆跑进来,道:“阿诺哥哥,这沈少侠嫁妹妹,咱们去是不去啊?”
阿诺急得连连搓手,道:“好泥鳅,你和三哥备份厚礼,替我和教主跑一趟!我现下……脱不开身啊!”
正这时,只听一声洪亮的啼哭声自屋内传来,房门一开,婆婆自里面走出,笑逐颜开道:“小阿诺出世了!”
天光渐暗,夜色将至。一个人影跪在唐门后山的陵墓之前。
只见这人影举起腰间的酒葫芦,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道:“外公,不孝外孙来看您了!”
狂刀门。
大红的灯笼高高悬挂,大红的绸缎绕梁缠花,大红的地毯一直铺到门外,新漆的朱红墙在蓝天碧水间倒映成辉。南宫冥和虹姑皆身着朱红锦缎,喜气洋洋的站在门口,迎接各方豪杰。忽听得一个家丁叫道:“花轿来了!花娇来了!”
两人顺着声音一看,果不其然,迎亲的队伍便要到大门口。队伍前的霍忠继朱红锦袍,蟒纹金带,墨缎云履,身披红花,胯下白马,英姿飒爽,好不威风。后面跟着一架八抬大轿,姗姗而来。这花轿甚是华丽,罩轿子的帷子选用大红色的彩绸,精工刺绣布满四周。帷子左侧绣的是富贵牡丹,右侧则是丹凤朝阳,后侧的百子图绣得更是巧夺天工,轿帘则是龙凤呈祥。
眼瞧着轿子就要到门口,里面的新娘子却将窗格子嵌开一条缝,道:“娘!沈大哥还没来吗?”
走在轿旁的沈凄霜没好气,道:“这个兔崽子,错过了吉时我便打折他的狗腿!”
秀儿忙道:“娘亲息怒!其实,沈大哥不来,秀儿也知道,沈大哥一定挂念着秀儿的。故而,来与不来,都是一样。”
只听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道:“那你还问!想让娘打断我的腿?”
秀儿闻声,一把拉开窗格,道:“沈大哥!”
沈沐风一把将窗格拉上,道:“还没进门呢,怎么能让人看见!”
秀儿在轿里应诺一声,道:“沈大哥说得是!”
沈凄霜半带嘲讽,道:“兔崽子,长能耐了!走在老娘身后,我竟没发觉。”
沈沐风也半开玩笑,道:“得娘谬赞了!”
沈凄霜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一眼不要紧,可气坏了沈凄霜,她大发雷霆道:“你个兔崽子,今天我非教训你不可!”说着,伸手便打。
沈沐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道:“娘,有话好说,今日秀儿妹妹大喜,不易见血光啊!再者,我这也带贺礼来了,你看,千年雪莲啊!美容养颜之佳品!”
沈凄霜狠狠抽回手,道:“好啊!翅膀硬了!你还知道今日是秀儿大喜。你看看你,有半点贺喜的样子没有?一身皮裘,满脸胡茬,背后背着两把大铁剑,腰里还挂个酒葫芦,知道的你是秀儿的哥哥,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劫道的山贼呢!”
沈沐风嬉皮笑脸,挠了挠脑袋,道:“娘,哪有您说的那么寒碜,这我还是沐浴更衣之后来的呢。”
轿中的秀儿噗嗤一笑,道:“娘,您看您,沈大哥没消息,您整日里忧心。沈大哥来了,你又这般那般的挑剔。依秀儿说,沈大哥来了,就比什么都好了!”
沈凄霜心疼的瞧着沈沐风憔悴的面庞,却仍嘴硬,道:“罢了罢了!看在秀儿的面子上,今日先不与你计较。”
队伍前行,已到狂刀门大门口。只见狂刀门正门洞开,几名女童捧着花篮,在前方迎风撒下花瓣儿。八抬大轿踩在红毯之上,由正门姗姗而入。鞭炮烟花喧天而响,唢呐笛子鼓乐齐鸣。盛装之下的出轿小娘微拉秀儿衣袖三下,秀儿这才翩然出轿。出了轿门,喜娘忙上前搀扶秀儿,跨过放在门前的一只朱红漆的木质马鞍,以图大吉大利。观礼的众人笑逐颜开,端坐堂中的霍忠和夫人,看在眼里也是喜在心头。在堂中等着新娘的霍忠继,更是咧着大嘴合不拢。
正此刻,突的一阵春风扬起,秀儿的红盖头竟随风而走,秀儿忙用头上精致的金钗玉帘遮住面庞。这可惊坏了喜娘,她忙高高跳起,欲逮住这空中的红盖头。可哪知,这红盖头却似故意捉弄于她,飘得不高不低,堪堪让她够不到。正在她焦急之时,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将盖头原原本本的盖回秀儿头上。在场观礼的也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没有几人看清了这黑影的身形。
沈沐风低头浅笑,喃喃道:“你回来了!”
只见这道黑影停留在唐门的嫣儿身侧,他蹲下身形低声道:“嫣儿!我回来了!”
极爱热闹的嫣儿刚刚还在摇头晃脑的叫好,此刻却咬住嘴唇,眼里溢出些许泪水。只见她一拳打在黑衣人肩上,道:“一声不响的就走了,你还知道回来!”
黑衣人一言不发,只是一双银瞳怜爱的望着她。
喧天的吵闹渐渐消散,月亮偷偷爬上树梢。沈沐风来到院内的树下,对树上的夜雀道:“怎的不陪在嫣儿身边了?”
夜雀轻身跃下,道:“她睡了。”
沈沐风微微一笑,道:“怎的回来了?”
夜雀回首望着月亮,略带苦涩,道:“撒马尔罕城破,我无可奈何。”
沈沐风脸上添了一抹忧伤,用力按了按夜雀肩膀,道:“大宋也是你的家!”夜雀回身,银瞳中流露一丝感激。
沈沐风回头看了看仍喧闹的厅堂,悠悠道:“不知道凌落崖他……”他不由自主的叹息一声,道:“他怎样了?”
夜雀咽了一口唾沫,小心道:“他受了尼魔教极刑……还曝尸三日。”沈沐风浑身一颤,心如刀绞。夜雀轻轻吸了一口气,续道:“不过,他说他不后悔……他终于可以自己选择……哪怕……只有一次。”
沈沐风伸手扶住树干,五指却深深的陷入其中。他长吁一口气,道:“何为正?何为邪?何为善?何为恶?”说着,他转身自顾自的向深深的夜色走去。
“又要离开吗?”仇暮云自屋内走出,摸索着走下厅堂门前的台阶。
沈沐风几步上前扶住他,道:“哥!慢点!”
仇暮云用左手拍了拍沈沐风的胳膊,道:“别看哥眼瞎,心里可明亮了许多。你这是要去寻南宫姑娘了?”
沈沐风笃定的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仇暮云停顿了片刻,复又微笑,道:“哥最近想通了一件事。”
沈沐风狐疑,道:“什么事?”
仇暮云长叹一声,道:“当年,萍儿用苦心结而非蛛丝盘,并非是不忍弑亲,而是将生死交给了关山岳自己。”
沈沐风迟疑片刻,道:“哥,你是说,若他悔悟,不再害人,不夺取解药,便会安然无事!”
仇暮云点点头,道:“不错。他若不思悔改,夺的便是自己的命。”
沈沐风愣了半晌,摇头苦笑道:“难怪……难怪,萍儿姐给这毒取名苦心结,真是用心良苦!”
仇暮云向前走了几步,似是仰望苍穹一般,道:“故而,自己的路是自己选的,与人无忧。”
沈沐风苦笑,道:“哥!你不必安慰我,道理我都懂!”
仇暮云轻笑一声,自怀中掏出一打银票,道:“这是沈夫人托我给你的。”
沈沐风略惊,道:“娘?”
仇暮云点点头,学着沈凄霜的腔调,道:“我也不信莫离那丫头就这么死了。你们四个人掉下山崖,都平安归来,区区一个破雪山,怎能难倒她。去,给那兔崽子拿上这些银票,不够再回来取,别在外面丢了我沈家的脸面。”
沈沐风瞧着他的样子,不禁哑然,笑出了声。他接过银票,揣入怀中,道:“替我谢谢娘!”
大江泛着滔滔白浪,滚滚东去。
沈沐风抬头,正瞧见初遇莫离的茶棚。每到此处,他都坐上一会,喝一碗茶。
他走进茶棚,将两把剑放在旁边的木凳上,道:“店小二,一碗茶!”
店小二道:“来咯!”
一碗清寡的茶,不比西湖龙井,不比洞庭碧螺春,甚至都比不上汀溪小叶,但喝在沈沐风嘴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他细细品味,犹如时光倒流回初遇莫离的时候。
“哎!我和你说,前两日在这吹笛子的姑娘,你是没见着,当真绝色佳人。”邻桌一个书生对着樵夫感叹。
樵夫摇摇头,道:“少胡说了,我听人讲,是个头发全白的怪人。”
沈沐风一惊,暗忖:笛子?白发?
书生不悦,道:“一看你就是大老粗,没见识。你可知那姑娘的笛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樵夫嗤笑道:“你当真不是看人家姑娘漂亮?还绕梁三日,少穷酸了!”
书生一咂舌,道:“你看,你不也说人家姑娘漂亮吗?”
樵夫嘿嘿傻笑,道:“我们粗人,还是讲实在的。这样的姑娘,不敢要啊!”
他们的闲谈将沈沐风的思绪拉回,他凑到邻桌,道:“二位,给我说说那姑娘呗。”
樵夫拿起地上的斧子,道:“你让他给你说,我还得去砍柴呢!”说着,离开了茶棚。
书生鼻子哼了一声,道:“粗鄙之人。”
沈沐风也不以为意,道:“这位兄台,给我讲讲呗!”
书生得意,道:“兄台有所不知,就在前日,一位白衣银发的姑娘来喝茶,但是没有茶钱。在下当然义不容辞,挺身而出。但那姑娘并不愿受人恩惠,她便提出为大家吹奏笛子,以抵茶钱。那姑娘纵身一跃,便上了茶棚顶,笛声悠扬,真可谓天籁之音,人间难得啊!”
沈沐风追问,道:“兄台,那姑娘还有什么特征?”
书生沉思片刻,道:“那姑娘背上背着一只玄铁剑鞘,但却不见宝剑,甚是奇怪。”
沈沐风狐疑,道:“剑鞘?”他又追问道:“还有什么吗?”
书生苦思冥想,道:“嗯,她腰间悬有一枚玉佩,镂空雕着一个慕字。”
沈沐风闻言,腾的站起,道:“慕?”
书生忙解释,道:“可奇怪的是,问那姑娘是否姓慕,她说她不记得了。不过,那玉佩不似姑娘家之物,也可能是别人所赠,亦或什么……”
沈沐风欣喜若狂,已听不到书生仍在说些什么,呆呆的站在桌前,泪流满面的傻笑。
书生看着他,心中打颤。他站起身,拍了拍沈沐风的肩膀,道:“兄台?你没事吧?”
沈沐风一把攥住书生的手,道:“她往哪里去了?”
书生一愣,忙把沈沐风的手甩开,惊了一头大汗,心中暗道:这人不是痴傻,就是断袖,好不好拉我一个大男人的手干嘛?
沈沐风急切的凑近,道:“兄台,快告诉我,那姑娘去哪了?”
书生心中直犯恶心,道:“那姑娘要寻一个人,却不记得是谁,我怎知道她去哪里寻了?”
其实,这些对沈沐风已没那么重要,只要知道莫离还活着,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他伸手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小二,这位兄台的茶钱,我请了!”言罢,提起两把宝剑,飞身出了茶棚。
这次,换书生和店小二瞧着这一锭银子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