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回来,薛承悦便央着母亲及高姨妈第二日一起去法缘寺烧香,高葭葭一听可以出门,恨不能拔腿就走,两位夫人吃不住她二人的央告,只得同意了,又叫人送信给刘府上,明日一早,一起上法缘寺。
这南京城不愧为天下第一富庶之地,且看那法缘寺,法鼓金铎响殿角,钟声佛号洒松梢,好一个烟火鼎盛,庄严肃穆的庙宇。
薛承悦在大殿陪着烧了一柱香后,寻了个机会溜了出去。在大殿后面向一个小和尚打听致一大师的所在,小和尚指了指西北角,说致一大师清修,一向不受外人打扰。薛承悦也不理会,谢过小和尚,径直往西北角走去,走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外面,门外有一个小和尚在给外面的花木浇水,薛承悦又向他打听,“小师傅,请问致一大师的禅房是否在此处?”
“阿弥陀佛,是的,但是致一大师不见外人,施主还是请回吧。”
“劳烦小师傅通报一声,就说薛凤鸣求见,若大师不肯相见,小女子便不再打扰师傅了。”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通报一声又何妨。
小和尚刚进去不久,一个精神矍铄,身材瘦削的老和尚出来了。
“阿弥陀佛,老衲不知故人前来,有失远迎。多年不见,小公子可长大不少,老衲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薛承悦双手合十,回了个礼,笑到,“大师认不得在下,难道不是因为在下的这身装扮吗?”
“哈哈,小公子里面请。”致一大师讲薛承悦请进了院子。
薛承悦进到院子里,是一个简陋但干净的小院,在这山中也清净,倒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当年双凤亭与令尊及小公子一别,转眼就是三年多了,没想到你我二人今日能在此重逢。”
“在下一直以为大师云游四方,昨日听闻大师在此处落脚,今日便匆匆赶来,与大师一会。不知大师近年来身体可还好?之后打算往哪里去?”
“老衲年岁大了,也有很多力不从心之处了,便借此地调养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薛承悦听闻致一大师之言,鼻子一酸,落下两行热泪来,大师看着精神尚好,可无奈年岁渐长。
致一大师见薛承悦因自己的一句话动了情,便岔开话题,“小公子今日前来,老衲甚是欢喜,又想起了当年那些日子,可惜了令尊那样的人物,老衲今生都不得再见了。”
“家父在世时,也很是怀念当年与大师同游的那些日子,父亲说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畅快时光。”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生离与死别。阿弥陀佛!”
“大师既已遁入空门,不必再为红尘中人伤神。”薛承悦听闻致一大师在此处修养,着实担心他的身体。
“小公子倒是比老衲看得开些。”
“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来见,还有一事相求,可能要令大师为难了。”
“何事?”
“在下想请大师下月初一去城中陈府开坛宣经。”
致一大师沉吟了片刻,“好。”
“大师不问问在下为何求大师去陈府吗?”
“出家人不过问红尘事。”
“好,后日陈府便会派人来送请帖,多谢大师慷慨相助。”
“阿弥陀佛。小公子出来已多时了吧,回去吧,以免家人担心。”
“多谢大师,日后在下必定会再来拜访。”
“阿弥陀佛,老衲也有一事相求,想请小公子代劳。”
“大师请讲。”
“请小公子代老衲在令尊灵前点一柱香,聊表老衲心意。”
薛承悦听致一大师心里仍挂念父亲,眼眶一热,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多谢大师,承蒙大师挂念,在下一定办到。”
薛承悦辞别了致一法师,重新回到大殿与母亲她们汇合,各个大殿的神佛都拜谒完毕,一行人下山回家不题。
单说到了约定的第三日,大清早陈夫人忙着上法缘寺的事,其实她心里仍半信半疑,这城内多少豪门大户想请致一大师,可连大师的面都见不到,薛承悦这么一个深闺小姐,如何请得动致一大师?到底是孩子,不知深浅。但她又说得那么笃定,不管事情成不成,去一趟法缘寺总没错,就算请不来大师,也可以去佛祖前烧柱香。
早上陈思远来给母亲请安,见母亲要出门,因问母亲为何事出门,陈夫人说是去法缘寺走一趟,顺便为了下月初一家里的法会,去给致一大师下请帖。陈思远便主动请缨,愿替母亲走这一趟。
陈思远只带了得七在身边,骑上马,一路往法缘寺去了。到了致一大师禅房小院的门外,只见到一个打扫的小和尚,“在下陈思远,求见致一大师,烦请小师傅通报一声。”
小和尚放下手中的苕帚,双手合十,喊了声阿弥陀佛,说到,“施主可是为了下月初一,陈府法会而来。”
“正是。”
“施主里面请,大师恭候多时了。”
原来大师知道今日陈府会来下请帖呀。
陈思远进到禅房,致一大师正在房内蒲团上打坐。听小和尚说陈府的人来了,这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陈思远。只见得这陈思远体如岳立,眉若山横,山川秀气,直萃其胸,倒是个风流人物。
陈思远见致一大师看到了他,便双手抱拳行了个礼,“小生陈思远,奉家母之命,请大师下月初一到鄙府讲经宣法。”
陈思远将请帖递给小和尚,小和尚呈给了致一大师,致一大师看了一眼便收下了请贴。
“阿弥陀佛,有劳公子走这一趟了,幸苦公子走这一趟了,坐下喝盏茶再走吧。”
一会小和尚和得七各捧着一盏茶进来了。致一大师看到陈思远的茶盏倒是有些吃惊,当日,他不是将白玉莲花盏赠与了薛凤鸣?如今这茶盏怎么在这位陈公子手里了?
自从陈思远那日误得了此茶盏,日后便时时带在身边,一刻也离不得了。
“陈公子这茶盏倒是别致,倒是与老衲之前见过的一只白玉莲花盏有些相似。”
“大师好眼力,这便是白玉莲花盏,是小生误打误撞,从一位朋友那里得来的。大师见过白玉莲花盏?可知哪里还能寻得第二只?”
致一大师哈哈一笑,心想,这世间哪里还有第二只白玉莲花盏?“要找一模一样的只怕是不能了。”
“有何缘故,小生愿闻其详。”
“此白玉莲花盏原本是一对,是当年先帝在世时的贡品,由于烧制工艺极其复杂,工匠们潜心钻研多年都不曾得,竟有一日天时地利,偶然才得了这么一对茶盏。这对茶盏敬献进皇宫后,十分得先帝喜欢,欲将其中一只赏赐给当时极其宠爱的贵妃,谁知一时不慎,茶盏尚未送出,其中一只被窜进殿内的野猫打碎了,便只剩下了这一只。时逢贵妃身体抱恙,久治不愈,先帝觉得此茶盏不吉利,便将此盏赐给了当时的新科状元。没想到几经辗转,如今到了公子手上。”当年致一大师将此盏赠与薛凤鸣之时,就将这个故事讲给她听过了。
陈思远听了这茶盏的来历,一时间更是心灰意冷,就算他陈家再怎么家大业大,就算他本事通天,也找不出第二只了,拿什么赔给薛承悦?
“没想到小小一只茶盏,竟还有这么曲折的一番故事。如此说来,在下这只白玉莲花盏竟是出自大师之处。”致一大师未出家之前,便是状元出身,所以这只白玉莲花盏是先帝赐给致一大师的,那是如何到了薛承悦手上的呢?
“正是。世间万物,皆有缘法,看来公子才是这茶盏真正的有缘人了。”
是吗?大师要是知道这茶盏,他是如何得来的,还会不会认为他是有缘人呢。
陈思远略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出门的时候问了小和尚一个问题,“小师傅,大师似乎知道陈府今日要来人,可是之前有人来请过了?”
“前日有一位叫薛凤鸣的施主来过。”小和尚说完双手合十,行了个礼便退回院子里了。
薛凤鸣?哦,原来还有姓呢。
薛承悦一深闺小姐,怎么会和一个云游四海的高僧相识,而且还是以薛凤鸣的名义相交,如果说是薛二老爷与致一大师是相交倒是能说得通,薛承悦以故交之女的名义来访,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为何是以薛凤鸣名义而不是薛承悦呢?还有,薛承悦为何要替陈府出面请致一大师?
“公子,你不觉得奇怪吗?”得七满脸疑问。
“奇怪什么?”
“之前有个凤鸣先生,如今又有了个薛凤鸣,叫凤鸣的人怎么那么多?公子你说会不会凤鸣先生跟这个薛凤鸣是同一个人呢?”
“看来你终于开智了,会想事情了,这么些年算没白待你公子我身边。”
“那公子你说到底是不是呢?”
“这世上同名同姓的大有人在,单凭这一点,不足以证明凤鸣先生与薛凤鸣就是同一人。再说了,外面求着给我家办事的人多了去了,不过就是个想借此攀附陈府,捞点好处的人罢了。”
“哦。”得七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可他转念一想,公子那么聪明,他说不是,就肯定不是了。
“还有,薛凤鸣这事是替我母亲办的,今日所见所闻,必须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许对旁人提起半个字,否则我割了你的舌头。”
“小的遵命,绝对一个字都不再提起。”刚刚还在夸他呢,转脸又来吓唬他。
陈思远办好了母亲交待的差事,回去复命。陈夫人一见儿子回来,即刻就问,“大师可接了请帖。”
“接了。”
陈夫人听了,双手合十,连喊了几声阿弥陀佛,又赶紧吩咐身边的人,即刻去安排下月初一的法会。她还真没想到,薛承悦一个小丫头,真请得动致一大师。
“儿子听闻这致一大师甚少在民间百姓家宅中开坛宣经,不知怎的,儿子今日递上请帖,大师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哦,当真答应得这般爽快?”当日薛承悦提出这事时,她还不信,没想到这事还真给她办成了。
陈思远听母亲这样说,看来母亲也没料到致一大师会接了请帖,“而且大师似乎料到我们陈府今日会派人去送请帖,可是母亲之前派人去当过说客?”
“这……”陈夫人有些为难,她答应过薛承悦不能说的。
“那位说客为何要帮母亲?”说客身份他已知晓,只是薛承悦为何要这么做呢?
“她的确是有求于我,但我答应过人家不能说的,你就别问了。”
陈思远心想,薛承悦这人心眼多,城府又深,摸不透她到底在打的什么主意。她即不图名,又不图利,而且来南京城中才几日,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也自有在朝中做官的高大人和徐大人出面处理,自然是不会来求我母亲了。
她到底能有什么事能求我母亲?什么事其他人办不到,但我母亲却能替她办到的呢?母亲常年深居内宅,所能掌控的事不过就在这陈府宅内,陈家有什么东西是让她感兴趣的?
长音姑娘!
她求母亲是为了见长音姑娘,这事其他人都办不了,只有我母亲可以让她名正言顺的进到陈府,见到长音姑娘。
陈思远这几日,除了和柳秋阳一起去高府给薛夫人请过一次安,后来又亲自去高府送请帖之外,便鲜少出门,一直在家里帮陈夫人打点法会之事。陈夫人见到儿子这般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又这般尽心尽力的替她办事,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十月初一,一清早陈思远便亲自带人上法缘寺请致一大师,到家时,已有母亲邀请的女眷们陆陆续续到了。薛二夫人及高夫人带着自家的小姐也来了。
薛二夫人只道这陈思远是一般的豪门大户人家的公子,没想到陈家竟然富贵至此。院内高堂广厦,连墙接栋,碧瓦朱檐,气势恢宏。花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景色万千。惊得一众人啧啧称奇。
薛承悦一心只想早点见到长音师傅,倒无心感叹陈府的雄伟壮丽。一个丫鬟带着她们一行人往陈夫人的院子走去。
陈夫人见薛家母女来了,甚是欢喜,亲自出来迎接,领进了屋内。
柳夫人早就到了,柳夫人和柳家大姐拉着她姐妹二人的手,又是一番赞叹,高葭葭被冷落一旁,心中甚是不快,“穷乡僻壤出来的丫头,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
这时沈芸芝也进来了,屋里的人更是赞不绝口了,“阿弥陀佛,你们说说,这几位小姐怎么生得这般好看,我这看都看不过来了。”大家都随声附和着称是。三位小姐站在人群中央被夸得面红耳赤。
人越来越多,陈夫人趁着屋里人多,给身边的王妈妈使了个眼色,王妈妈会意后,走到薛承悦身边,对她耳语几句,薛承悦便不露痕迹退到人群外,悄悄跟着王妈妈从里阁的后门出去,穿过后花园,往陈夫人的院子外面去了。
王妈妈带着薛承悦兜兜转转,专挑僻静少人的地方走,薛承悦也不知道过了多少院子,转了多少弯,总算是来到长音师傅住的小院。
“还请小姐与长音姑娘长话短说,被人瞧见了,总归是不好的。”王妈妈便在院外守着,让薛承悦自己进去。
薛承悦道了声多谢,一刻也不耽搁,推门进去了。
院子不大,里面安静得不像有人居住,薛承悦巡视了一圈院子,看到一身型消瘦的女子站在屋檐下,正瞪圆了眼睛看着她。
“师傅。”就一声师傅,薛承悦的声音都颤抖了,眼泪便止不住了。
长音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就是她的凤儿,可这世上除了凤儿,谁还叫她师傅呢?
“凤儿。”长音快步流星奔向薛承悦,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