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元宵时分,桃花盛开,每到这时候就酿起了桃花酒。
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会主动采摘,而是不约而同捡起那些掉下来的桃花用来酿酒。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瓶桃花酒,却被不少人当作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姜如晦有时候就想等传到几代人过后,这桃花酒可能...都酸了吧?
在前面是一片桃林,有一个消瘦的老人安静地靠在桃树上,手里拿着竹条,用刀削去一半,削成竹片。
这个老人姜如晦每次路过桃林都会看到,总是一个人默默做伞,从不出声也从不张扬,最后一个会做傣式油纸伞的人,已风烛残年。
当看到姜如晦走过,消瘦老人轻咳一声,一开口就是浓重的西蜀口音,“小如晦,咋个又要去给欧治打铁了?”
老人待着这青云港差不多四十多年,这一腔的西蜀口音算是改不了了,每次一开嗓就是夹杂些微本地话的西蜀口音,老是说什么乡音不改鬓毛衰,少小离家老大回。
以前姜如晦在刚被欧老头那个糟老头子赶出来的时候,就被这个姓温的老人收下,学了一段时间的制伞,终究还是觉得太难,放弃了。
老人名为温酒,性格倒也人如其名般温和,当时看到他有些学不下去了,就笑呵呵地说不学了不学了,还送了一把已经做了三个月的白伞给他,后来不知道忘在铺子的哪个角落了。
姜如晦听到这话,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没有,他说让我关上吹糖铺子就去铁匠铺找他,说是要送我一把剑来着。”
“送你一把剑?”
老人听到这话有些震惊,一边说着一边把竹片削光滑,笑道:“看你小子的样子咋个不信撒,你莫看欧治是糟老头嘛,其实他这个人了不得得很!”
姜如晦没好气道:“这糟老头子没事儿就让我提一壶酒去找他,还欠了我这么久的酒钱,这叫了不得?”
“如果要说铸剑这一行,他说自己第一莫有人敢说第二,你晓得不?”温酒老人冷不丁冒出了这一句话,姜如晦笑着点了点头。
温酒老人和欧老头关系好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压根一点儿都不相信这句话。
老人突然停下手中动作,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从旁边铁罐子里倒出一枚枚铜钱,轻声道:
“小如晦,你到时候么就拿着这个交租金,把铺子开起来,老头子我反正是赚不着钱咯,你还年轻不怕得,还能苦钱!”
姜如晦低头在旁边放下手中黄酒,见状向后微微退了一步,苦笑道:
“不不不,您这可使不得,您再这样我可就不敢来了啊,我就算关门了也不能要这钱。”
见姜如晦一直推脱不要,老人只得叹了口气,伸出粗糙的手把这些铜钱挨个放回铁罐子里,拿起那壶黄酒看了看,又递了过去。
姜如晦见状笑道:
“怎么,您不要啊?这酒可是放了好多年的老酒,欧老头子都舍不得喝呢,刚刚人家亲自发话了,说让我送过来。”
温老人一听这话,顿时笑呵呵地把黄酒拿了回去,啧啧道:“既然是欧治藏这么多年的老酒,那我就不客气了。”
姜如晦笑着抬起头,前面一颗桃花树上有一片桃花落下。
桃花飘忽着落在姜如晦手上,他捏着这片桃花,有些疑惑,“我听说桃花已经三年未落,现在就连桃花酒都很久酿了,怎么现在反而又掉下来了?”
“你说啥子桃花?哦,桃花酒可是好东西,这玩意放几片桃花就能酿成了,时间越久越好,只要来一口就能提神醒脑。”
老人一边用刻刀在伞头上锯开开口,捏起一根长线,一边感慨道:“说起这桃花,我记得以前我就埋了好多瓶桃花酒,那时候还有四个人在这桃树底下做伞,现在嘛都没在咯。”
“如果我死了,就不会有人再做伞了。”
姜如晦走上前去,拿起那片桃花放在老人身边,笑道:
“怎么会,您身体这么硬朗,肯定还能再继续做下去的。”
老人挥了挥手,轻声道:
“莫提了,我这老头子的身体我自个晓得,要不是实在教不会你小子,留不下这个手艺,我早就走咯。”
姜如晦没敢说话。
这看上去简单的制伞足足有几十道工序,单是什么涂油、贴纸、暴晒、蜡染之类的步骤他就看得头皮发麻,更别说要把它全部学会。
当初年轻气盛,学了几天都没学会制伞其中几项步骤,尤其是上线那一项崩线崩了不知多少次,就干脆摇了摇头跟老头说不学了。
老人拿起几片削好的伞骨,用长线连接在一起,这是做伞中最为关键的一项,上线。
要是崩不成圆弧状这把伞也就撑不起来了。
老人一边串线,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不过我倒是记得以前有个撑着黑伞的幺妹,拿那把伞来给我修,然后她就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居然就学会了...”
老人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起来,消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笑道:“没想到这幺妹做伞做得比我还好,虽然不晓得去哪点了,不过我的手艺也算有人学了...”
啪嚓。
第一次上线崩了。
老人愣了一下。
第二次上线崩了。
第三次...
第四次...
一直到第九次,传出来一阵咯吱咯吱响,那条线的长度才刚好撑住扇骨,弯起来一个半圆的弧度。
“唉,真嘞是老咯,”老人皱了皱眉,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拉着线在扇骨上微微绕了一圈,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记得那个幺妹,倒是像丁香得很。”
姜如晦看着这一幕,抿了抿嘴,忍不住别过头去,笑问道:“丁香是什么?”
老人放下手中正做着的伞柄,指了指那边小巷,大笑道:
“是一种花,也是一个人,你要是不信,下回过来我开一瓶桃花酒给你尝尝,你就晓得了!”
看着老人朝自己挥了挥手,姜如晦站起身,一步三回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
回去吹糖铺子的路途并不算遥远,全因为姜如晦一路上走走停停,如此速度便慢了下来。
现在关上铺子,他靠着攒下来的积蓄,只能说勉强饿不死自己,至于能赚到大钱,那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当姜如晦走到以白石为栏杆,青石砖铺底的廊桥上,桥头有一个看不清脸的雕塑斜指前方,寓意仙人指路。
据说这里以前有个会石雕的秀才,不知从哪背来一块块石料,造成了这座廊桥,百姓故老相传这里有仙人出现,也就成了仙人桥。
至于秀才为什么会石雕,这些石料又是怎么背来的,那可就没人知道,也没人想去关心。
姜如晦低头望去,一条细流涓涓的小溪流过。
奇怪的是,一向人来人往的仙人桥今天没了人烟,只有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坐在那里安静的垂钓,头顶的混元帽微微破了个口。
他拿着竹竿垂钓,竹竿上没有鱼钩。
他身后背着把剑,却唯独少了剑鞘。
鞋儿破,帽儿也破。
无论从装扮还是行为来看都很反常的年轻道人,缓缓睁开眼,开口道:“咳咳,之前有个小姑娘,拿走了贫道的签筒。”
姜如晦继续往前走。
“签筒里的一百零八支签文中只有一支下下签。”
姜如晦停下脚步,回头望来。
年轻道人手中竹竿在这时微微偏移了一下,微微一笑道:
“年轻人,既然今日有缘,贫道免费为你解签算卦...”
话还没说完,姜如晦已是摇了摇头,道:
“道长,我印堂不发黑,骨骼不惊奇,不练武,不算命。”
眼看姜如晦准备离开,年轻道人似乎有些急了,道:“贫道是想与你互换东西。”
姜如晦这才有了几分兴致,转过身来笑问道:“什么东西?”
年轻道人微提竹竿,一条肥嫩的桂花鱼从小溪间甩了过来,在地板上蹦来蹦去。
“贫道用真鱼与你换糖鱼。”
“真的?”
年轻道人破天荒点了点头。
“不换。”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年轻道人愣在了原地。
只听见那个白衣少年的笑声缓缓响起:“元宵时分桂花鱼不会主动摄食,只会以送上门的小鱼虾米为食,这时鱼胆易破,能长这么大的无非就是海里溜进来的,你可骗不到我。”
“更何况你钩直饵咸,如何钓得起桂花鱼?”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说话的底气也有些不足,“既然如此,贫道愿以桃木剑换剑鞘...”
姜如晦拿着剑鞘往后一遮,已是笑着走远,学起来了一个少年的口吻,“我两手空空,拿不起一条鱼!”
年轻道人唉声叹气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孙...贼,你丫等着!”
年轻道人刚说出口就赶紧闭上嘴,他想起来了出家人好像从不打诳语,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道袍,俊朗的脸庞纠结成一团。
“鱼儿不上钩,虾儿来胡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