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州主政官相比，区区一个小城的主政官又算得了什么？
昔日这个疯子并没有太阳重甲，一样冲入主政厅杀了庞达，现在他重甲在身，武者在后，又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主政官仿佛失去了全部力气，身子摇晃，差一点倒下。
“万家的事，我早知道了。”他低垂下头，“都说出来，能不能……”
“宽大？”安文问。
主政官点了点头。
“我只能保证，你会受到公正的审判，绝不会有人因为借机讨好谁，而加重你的刑罚。”安文说。
主政官终于跌坐在地上，一时怅然。
多少年的大权在握，多少年的富贵享乐，终只是一场云烟，有风吹过，就那么散了。
胡瓦归剑入鞘，走向那名军官。军官略有犹豫，还是收起了手中的剑，郑重一礼。
万德被武者从楼中带了出来，招待所中的侍者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地狱边缘走了一趟，胆战心惊地看着这场惊天乱局，大气也不敢出。
“万家的罪恶必须得到惩罚。”安文说，“我需要有了解这个城市的人帮我。”
“垣城治安军的使命就是维护城市的安定。”那位军官说，“我会尽我所能为垣城出力。安老板，您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因为您的身份特殊，所以这件事必须由您来指挥。”
军官的意思安文懂。领导者不仅仅有指挥众人的权力，也有为众人撑住压力的责任。将一城高官收押，剿灭一个老牌贵族，这都需要有高层站出来承担责任，普通的治安军才敢放开手脚。
道理安文都懂，他也向来不惧那些压力，于是点头。
这一夜的前半夜，是万家的洪流注入主政厅，而后半夜，却是治安军的洪流注入万家。
万没有料到剧情会如此反转的万家被打了个手足无措，被瓮中捉鳖。
绝望的万德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交待了万家所有据点与涉案人的情报，也交待了万家生意的合作伙伴。同样绝望的主政官与治安官，也不得不用坦白来换得活下去的机会，甚至还牵出了城中其他官员和贵族的罪恶，以及更高层的丑闻。
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安文感觉一切将要超出自己控制范围，于是他命令胡瓦连夜联络罗英。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也只有罗英可以解决，而安文擅长的是创造，是建设，并不是政坛中的斗争。
所有涉事者暂时都关押了起来，安文把看守的责任交给了那位垣城的治安军军官。
军官名叫杜云霄，三十岁刚出头，并没有丧失年轻人的热血与激情，面对垣城的罪恶深恶痛绝，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安文证明了垣城官场并没有烂到根子里。
凭着杜云霄的职务，指挥不动垣城大小官员，但那一夜的经历使他有了官场之外的另一种资本，加上有几百治安军都听从他指挥，其他那些在治安军中地位高于他的军官，却不敢与他对抗，只是保持沉默。
这一半是因为他的后台是安文，另一半原因是这些官场老油条也不想让自己被卷进万家的漩涡之中。
等待中安文并没有空耗时间，他发信去了幽月州，要求运送设备与人员来垣城，要依托水运便利在这里建立工厂。伊特先生在与众人仔细商议制定计划后，确定了工厂的规模与产品种类，一切有条不紊地展开。
半个月后，罗英赶到了垣城，安文终于可以轻松下来，将所有一切都交给了他，只专心建厂。充分了解了前因后果的罗英面色凝重，在接连五天的突击审讯之后，来到安文的房里。
他没有说话，先倒了一杯水喝光，再倒了一杯水给安文。
“垣城的问题不仅在于垣城。”他说，“万家的生意还牵连了州里的一些高官与贵族，而且根据垣城主政官和治安官的交待，城中其他一些官员和家族也有各种问题。”
“够你苦恼了。”安文笑了笑。
“你是什么也不打算管了？”罗英问。
“我只是一个商人。”安文说，“国家大事我或许可以跟着操一点心，但像这种刑事案件和贪腐案，我真的无能为力。这是你应该动脑筋的事。”
“这件事其实并不费脑筋，但弄不好或许会伤感情。”罗英认真地说。
“伤谁的感情？”安文问。
“你我的。”罗英更认真了。
“我不是很明白。”安文摇了摇头。
“万家人就不用说了，他们罪有应得，主政官和治安官也不用说，竟然勾结歹徒袭击’安牌’老板，这件事放到皇室宗里会上说，皇室成员也只会拍着桌子表示败类必须死。”罗英说，“问题出在其余人身上。如果这件事依曙光帝国法律处罚，那么不光是本地的贵族和官员，连垣城所在地花香州的一些高官也要受牵连。而他们与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关系，只是……”
他沉默，不知如何形容。
“拔出萝卜带出泥。”安文替他打了个恰当的比方。
“没错。”罗英苦笑，“由这件事引出了别的事，再由别的事引出了他们的问题。如果都要处理，就会越牵连越广，最后形成一场风暴。”
“你怕风暴？”安文问。
“我无力对抗风暴。”罗英说，“因为我虽然是九老之一，但只是‘之一’。”
“我明白。”安文叹了口气。
“但反过来讲，这也是一个机会。”罗英低着头，仿佛不好意思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又必须说。
“如果我使用手段，把这些隐藏在光明下的黑暗事压下来，握在手中，它们就能成为我的武器，让垣城的贵族和州里的高官、贵族，对我心存忌惮，从而不敢支持吴正与我为敌。要知道州一级的官员，在王都中也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许就是某个大人物的门下。如果我能控制住他们，在将来，他们就有可能成为我的棋子，帮我对付吴正。”罗英狠下心一口气说出了心中所想。
安文看着他：“说完了？”
罗英慢慢把那杯水推了过去。
安文静静地低头看着杯子，然后拿了起来，在罗英闭上眼睛的时候，将那杯水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将杯子慢慢放在桌上。
杯底撞击桌面，响声不大。罗英闻声睁眼，先看着杯子，再望向安文。
“这杯水……不是给你喝的。”他有些尴尬地说，“我以为在这种时候，你需要用某件东西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和失望。”
“拿水泼人解决不了问题。”安文摇了摇头，“而我也不是意气用事的少年。”
“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罗英笑了。“哪里对得起你自己初生太阳一般的年纪？”
“我是很年轻，但却有足够多的经历。”安文说，“我明白政治这东西，明白为什么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好人总是斗不过坏人。因为坏人总是无所不用其极，而好人常被自己的原则与固执到要被称为迂腐的所谓正义感束缚。”
他看着罗英，目光真诚中带一丝无奈：“我何尝不想让所有恶人都得恶报？但我们现在没有那个能力。我们必须利用起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与吴正打一场争夺战。如果胜利，我们就可以拯救整个曙光帝国的民众，如果失败……”
他笑了笑：“我们就输了自己。”
罗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有时候我会想，你也许是一个几百岁的老人。”他放下杯子时说，“是魔族的某种魔法让你返老还童，变化成了现在的模样。但其实你已经看过了几百年人世的风雨，所以对什么都已经大彻大悟。”
安文笑：“扯淡。”
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某部清朝戏，当时戏里一正一恶两个官员的对话，他只是觉得有趣，像相声一样，但却并没有真的听明白。但现在他明白了。
是杀尽所有恶人，还是利用恶人对付恶人，除大恶，再一点点平小恶？
前者需要的只是一腔热血，听起来豪气冲天，令人热血沸腾，能在青史之中得一个被万世称颂的位置。
可真能成功吗？
历史上已经有许多这样的悲剧英雄。
安文觉得他们其实称不上英雄，他们只是以自己的命为自己博得一个万世英名，对当世的其他人却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贡献。
也有许多人沉默地做着事，一点一点地扭转一切。他们洞悉人性，他们了解人世，于是他们运用种种手段，他们不惜行于黑暗，被当世人甚至是后世人误会，默默地做着正确的事，慢慢地改变腐朽的世界。
他们都成功了，虽然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惊天动地为万世敬仰的名字，但却真的造福了当世。
“我一开始看好你，就因为你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正义笨蛋。”他对罗英说，“你有手段，也敢于运用那些手段，又有自己的底线，因此我才相信你，认为你必能为曙光人民带来一个美好的未来。”
话至此，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罗英自己倒了一杯水，又一饮而尽。
“安文，有件事请你放心——那些真正不知悔改的恶人，我总有一天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就算他们曾帮过我，我一样不会原谅他们的罪行。只是事分早晚。”他说。
“我懂。”安文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