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的盛夏,骄阳似火。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清晨,张秀盛光着膀子,穿着拖鞋,正拿着个牙缸蹲在院子里刷牙。
“秀盛,刚才市里有个什么公司打电话,让你明天去面试。”村里看电话的大叔扯着个公鸭嗓子,站在秀盛家敞开的院门外喊着。
“哎,知道了。谢谢叔,进来坐会儿吧。”秀盛赶忙吐出嘴里的沫子,往里让着大叔。
“不了,不了。电话没人看,我不在有电话听不到就麻烦了。”大叔摆摆手,扭头走了。其实九六年的农村,能装起电话的也没几个人,天知道一年能接几个电话,但大叔对村里安排的这个活很满意。天天像守着会下蛋的金鸡似的,寸步不离。
来电话的是县城一家生产建筑材料的厂子。秀盛今年刚毕业,小中专。那个时代是双向选择就业。在政府组织的招聘会上,秀盛在那个公司报了名。
翌日,秀盛特意换上干净的衬衣,裤子。匆忙扒拉了几口妈妈做的炒锅面,放下碗筷就要走。
“鞋!急火火的干什么!”妈妈在厨房扭头喊着。
“嘿嘿,我说怎么好像忘了点什么。”秀盛挠挠头,回屋里换上一双干净的人造革鞋,昨天晚上还特意打了遍鞋油。一米七二的个子,配上新行头,略显瘦弱的身材也透出了几分神采。
这一耽搁,秀盛倒没那么着急了,慢悠悠的晃出院子,爬上了父亲的三轮车。父亲今天特意没去赶集,早早发动起三轮车,在门外等着秀盛,送他去镇上。
那个年代,大城市虽然在飞速发展着,但农村还是有几分破败。旧瓦房,泥泞路,赶上下雨一踩一脚泥。村头通镇上的公路是条沙土路,雨天打滑,晴天扬沙。往返于县城的公交车只有去镇上坐,还没能通到村子里。
挥手告别父亲,坐上了去县城的公交车。公交车是私人经营的,每年要向运输公司交线路钱,自负盈亏,因此根本就没个准点,人多时跑的飞快,恨不能马上打个来回。人少时,慢慢悠悠就怕漏下一个路边等车的人,龟速的爬往县城。
今天秀盛运气不好,能塞十几个人的面包车里只坐了四个人。
望着车外慢慢超过去的自行车,秀盛已经无力吐槽了,心中祈祷千万别迟到了。
一路慢慢悠悠,车子终于赶到了县城。下了车,秀盛匆忙冲出车站,抬手拦下一辆摩的。出租车在这六七线的县城里,还没发展到现如今满大街都是的地步,二轮摩托才是载客主力军。一是入行门坎低,二是走街串巷的灵活。
“去东关科力达公司。”翘腿跨上摩的后,秀盛拍了拍司机师傅的肩膀说到。
紧赶慢赶的到了公司门口,已经九点多了。抬手看了看妈妈给的女士腕表,秀盛迈步走进了公司大门。
八十年代建的三层小楼里,地面贴着理石,墙面的涂料有些斑驳,四五张老式书桌靠墙摆放着。
靠门边的桌子旁,一位三十出头的大姐低头在写着什么。
“您好,请问今天面试的在哪?”刚出校门的秀盛还有些羞涩,小心翼翼的问着。
大姐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下略显稚嫩的秀盛,下巴朝身后的房门扬了扬:“进去吧。”
秀盛礼貌的冲大姐笑了笑,转身走过去,拉开门,冲里面打量着。
门内面试已经开始了,大办公桌迎门而立,桌后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四十多岁,正在说着什么。他的对面,一位黑瘦的中年人,低着头,夹着烟,翻看着面前的材料。
门边靠墙一溜沙发,坐着来面试的三个人。一男两女,都在认真倾听着男子的讲话。
秀盛眼前一亮,最里面的女孩吸引住他的目光。白色上衣,蓝色牛仔裤,脚穿黑色方头女士皮鞋。一头秀迤的长发自然披散着,高挺的鼻梁,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靓丽,青春,并散发着一种知性美。至于其它两人,倒引不起秀盛的注意了。
讲话男人看到有人推门进来,打住了话头:“来面试的吧?刚开始,先坐下。”
那年头面试不像现在那样咄咄逼人,那确实是个求贤若渴的年代。
秀盛轻步走到沙发旁,挨着三人坐下,也加入到倾听者行列。
“我刚才谈了公司的历史,接下来说下公司的前景。”中年男子并没有因为秀盛刚到,而去重新做介绍,接着刚才的话头说着:“曾经有德国公司要出三百万,买断我的专利。但我没卖,我们要自己做大,我是搞爆破出身的,脾气也有些火爆,喜欢直来直去,以后我们共事,希望大家也能为公司的发展畅所欲言,献计献策……”
面试官讲话的时候,秀盛偷眼打量着白衣女孩,有种惊艳的感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美好的追求总是不由自主。心底里似乎有根弦在撩拨着,以至于都没听清面试官在说些什么,直到看到旁边应试的男生开始谈想法了,不由得有点懵。刚才问什么了?我该说什么?秀盛的心中不免有几分慌乱。
“我应聘贵公司也是看中公司的发展前景,能有个施展自己梦想的舞台。一是锻炼自己的社会实践能力;二是能学以致用……”白衣女孩也开始了自己的表述,声音清澈,柔美的嗓音中带着一份慵懒的味道。
“砰,砰,砰。”秀盛感觉自己心跳有点加速的迹象,嘴唇有点干。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又觉得有些不礼貌,忙收回舌尖。
“下一个,有请刚来的,嗯……张秀盛是吧。你来谈谈自己的想法。”黑瘦男子笑眯眯的把目光转向了秀盛。
“天知道你问的是什么,要了命了。怎么谈?”秀盛心中嘀咕道。刚要挠头又连忙按捺下无措的手。
“嗯,我觉得贵公司能守住自己的信念,不为三百万动心。这首先是个好的起点,一次性买断虽然能暂时收益,但从长远看,只要专利在手,发展壮大不是空想……。”秀盛尽量放慢语速,脑子拼命转着,边想边随口胡诌道。
感谢上学时学的那点微薄的营销学知识,虽然离开校门后,大部分都还给老师了。但经过拼命的压榨,对付着蒙了三分钟。
“不错,年轻人有想法。我们非常欢迎你们的加入,今天各位的表现都非常不错。我们倒有点难以抉择了。这样吧,我们会根据公司的需要,择优录取,过几天会电话通知大家来上班。”魁梧男子似乎级别高一点,做了一个总结性的发言。
那个年代,人们之间还比较矜持。不管做什么都会留几分面子,不像现在的HR,会当面告诉你:“很遗憾,你不适合这份工作。”
应试人员陆续站起,秀盛因为挨近门,虽然很想再看几眼白衣女孩。可实在拉不下脸皮,只得第一个走出面试房间。
懵懂的岁月,羞怯的年纪。虽然想转回头喵几眼,却又强压下念头,故作潇洒的一路远去。
行走在大街上,秀盛望着对面的公园,颇有些向往能在县城上班。毕竟刚从大城市回来,实在不想去乡镇上班。
这里要顺便提几句,秀盛上的是粮食学校。
那个年代有委培教育一说,就是你报考的学校,跟当地的某些单位合作,委托培养需要的专业。毕业后可以优先到委培单位上班。
秀盛的专业就是县粮食局委培的,本来可以直接去粮食局报到,然后统一分配到各个乡镇粮所。虽然是在镇上,但是飞速发展的春风,还没吹到他所在的乡镇。秀盛去过镇粮所,破财的院落,建于六七十年代的大粮库,斑驳的墙面透露着几分萧索。
始于这种原因,秀盛选择没去粮食局报到,而是选择了报名县城的公司。
“那个女孩是哪的?好像是个大学生,会不会去这个公司上班?”脑海中不由得又闪现出那个女孩的倩影。甩了甩头,抛却了心头的胡思乱想,抬手拦下了一辆摩的。
“妈,我回来了。”刚进院门,秀盛冲在院子里择菜的妈妈喊到。
秀盛的妈妈今年四十多岁,农村忙碌的生活、风吹日晒的劳作,并没有在妈妈脸上刻下什么痕迹。虽然迫于那个时代的原因,妈妈没上过几年学。但凭着一本字典,硬是能流利的读下诸如《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那样的书籍。以至于秀盛经常认为,要是妈妈能赶上现在的政策,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面试的这么样?什么时间上班?”妈妈放下手中未择完的菜,顺手从身旁菜盆里拿出根黄瓜,递到秀盛手中。
“唔,挺好的。咯吱咯吱,公司面试的说过几天打电话去上班。”嚼着黄瓜,秀盛含混不清的说道,虽然能不能上班还是没影的事。
“先别换鞋,去果园喊你爸爸回来吃饭。”
妈妈端盆走进厨房,说是厨房,农村的房屋布局大都一样,东西两间做卧室,中间两间兼顾了厨房、餐厅、客厅的功能。扭头看到秀盛进了西间卧室,忙阻止了秀盛甩飞皮鞋,要换拖鞋的行动。
“哦。”秀盛用嘴叼着黄瓜,腾出手来提上了鞋子,慢腾腾向屋后果园走去。
秀盛的父母非常勤劳,不甘于种着几亩薄田。在分产到户的年代,带领十几个人承包了村里的五十亩果园。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将果园划分为十几块,由个人单独承包。秀盛父母承包了其中的七八亩,包括了杏、桃子、苹果。施肥、打药、除草、收果、赶集市卖……,忙碌的果农生活,导致父亲整天在果园里忙活,经常忘了饭点儿。
“爸……回家吃饭了。”枝繁叶茂的果树挡住了父亲的身影,以至于秀盛只能站在果林外,扯着脖子喊。
“哎,知道了。”父亲浑厚的声音从果园深处传出来。
秀盛随手从身旁的桃树上扯下个桃子,用树叶抽打了几下,掸去桃毛,咔吃咔吃啃着,等着父亲。
“回来了伙计?公司要你了?”憨厚的父亲从果树下钻出来,咧着嘴问道。
秀盛父亲比母亲大一岁,可外表看来差十岁也不止。个子不高,挺直腰板顶天一米七。头顶有点脱发,隐约有向地中海发型发展的迹象。脸庞黝黑,络腮胡子,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露着一股精明。常年的劳作,磨砺的双手皮肤很糙,骨节粗大,掌心厚厚的老茧。
“今天没定,说是过几天打电话通知。”对于父亲,秀盛倒没有隐瞒什么,毫无心机的慈父,也不会过多的追问。
“嗯,那就等等电话。才上学回来,在家歇几天吧。”疼孩子的父亲,总是觉得孩子在外面有多受苦,不舍得指使秀盛干一点活儿:“走吧,晌天了,回家吃饭。”拍了拍秀盛肩头,率先走出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