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那已是五十几年前的一个雨天,但我仍记得杨鑫送给我喜帖时,他站在车站站台上被雨淋湿的样子。
而现在,他正被眼前的火花灼烧,并随着今天烟雨下的尘埃奔赴神秘的乐园。
“他的一生挺精彩的呢”。杨鑫的妻子平静如一泓秋水,没有哀伤,客人也没有哀伤。
“他走了”,黑礼服下的哀悼者也走了,全散了,这雨也下得愈来愈激烈了。我撑把雨伞,和我的妻子走上了最后一班客车,此时窗外的雨滴被一场大雾隐藏,只有滴答声从车顶传下来。
回到被林子覆盖的昏黑屋子后,她点燃了火炉,坐在沙发上,渐渐睡去。我看着窗外的山脉,看了很久,仿佛看到了五十年前一位青年初次来到村子的模样。我转过身,我的妻子那仍旧迷人的面貌,让我自豪。我坐在沙发上,目光下垂,垂到了手上,隐约中古稀的皮肤便在火炉前反射着微光,这些微光又在我眼珠中跳动……
我想,我的一生,是在那一天开始了,但我已忘了在哪一刻结束了。唉,随着杨鑫远去,我的生命,也越来越短暂……我记得,那天阳光明媚,而我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外是一群男女孩谈笑地走在被清风吹拂的流云下,而窗内的我,只看着这座城市,从清晨遁入暮昏。
我拿起角落的日记,翻开第一页,看到了几个显目的大字:
我来到森林,不是为了见森林之神。更多的,是美化不能实现的现实。
“老淼”,我的妻子醒了。她坐到我的旁边,看着我手上的笔记本,笑了起来。
“让我听一听过去的一些事情吧”,她说完,便靠在了我的肩膀。
“嗯……那我读给你听”。
二:
我瞧见站台远方堆砌成的山脉在黄昏的夕光下闪耀着它的苍茫,而比远方更远的是吹拂我的远风,它远到我现在触摸不了的远方。我提着行李在母亲和父亲的注视下走上动车,母亲的眼神如一泓清水牵扯我的心,而父亲的眼神则是教导我应该找寻无人问津的自乐地。动车缓缓前行,窗外的母亲和父亲也已远去,远到我再无法触及的过去,而后是一大片黑暗的隧道,将我包裹在一阵睡梦中。
当我睁开迷糊的双眼,车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便向我视线后滑去,此时太阳已并入远山的怀抱,只剩下些许余光的簇拥,为我点亮着离途的风景。我的左旁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抱着小孩正陷入一场梦境,小孩红润的脸颊与她母亲泛黄的双手形成了让我注意的对比,但我的大脑并没有为这种对比而产生联想。逐渐,夜色暗淡下来,车窗外是让我迷醉的黑,车窗内的灯光也衬托着这种迷醉的黑,它慢慢调低灯光的亮度和周围的声响,最后让在远方凋零的鲜花飘落到这场静寂的黑暗中使人闭上沉重的双眼,只听闻车厢滑过山脉微颤的和弦,渐渐散失意识。
大学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四年。
毕业的这一天,我踏上了回故乡的动车,仿佛大学就是我在车厢做的一场长梦。人群还如我当初的人群,忙忙碌碌。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现在想来,那山是真不会变老。如果我还弥留于人间,剩下的永恒便是我葬在远山的灰烬,于太阳的幻光下纷飞,随后化成一棵新树的长成。
母亲和父亲在车站门口站着,隔老远的我便望见了父亲沉重的表情,以及母亲喜悦的张望。我随着人群涌向那道大门,随后我看见母亲她用手指着我,并拍着父亲的右臂。当我走到门口,母亲一把就抱住了我,父亲平淡地对我说,“咱爷俩今晚喝几杯”。我点点头,内心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直陪着他们走到下山的路,走了三四个小时。
今晚母亲做了许多菜,父亲给我斟了一杯,窗外夜色一如既往的被灯光点亮……
“钟淼,毕业后有什么打算?”父亲饮了一杯,夹起一大块回锅肉放入嘴中。
“我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一会母亲端上来了一碗豆花。父亲没有说话,随后他又饮了一杯。“来孩子,这是你喜欢吃的麻辣鸡”,母亲坐上饭桌给我夹了菜。日子过了四年,母亲的容颜没有增添皱纹,父亲也如四年前那般沉重。
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想平息内心激起的动荡。我盯着豆花冒起的白汽,回忆便在那刻展开了。大一那一年,迷雾正笼罩在学校的上空,我的注意力在环绕之后停留在了一位女孩身上。随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那个女孩,然而四年过去了,我与她没有说过话,直到最后那一眼,瞧见她牵着一个男生走过我的身旁,我才彻头彻尾地放下了不可理喻的虐待。水汽持续地冒着,我的回忆却已完结,没有起伏,全是索然无味的经过,想来我应该去森林深处,躲开尘世烦恼,做一个自娱自乐的樵夫,在雨季,合着雨声唱着没有观众的歌曲。
第二天早晨,我仍躺在床上,做着空白的梦。
“儿子,起来吃饭”。
我穿好了衣裳来到饭桌前,吃着母亲做好的茴香面。父亲在阳台坐着,城市上空的太阳也正升起,升到他吐出的烟雾缭绕中。我走到阳台,伸着懒腰,汲取着太阳的温暖。
“钟淼,如果我和你母亲明天消失,你会去哪?”
我脸上浮现着迷惑的表情。父亲笑了笑,便起身离开阳台,走出房间,消失在我眼前的人群中。这时母亲走过来,问着我同样的问题,那表情已然不是昨天的母亲,没有笑,很庄重。母亲上前一步,用她那细腻的小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望着我。我从母亲的眼瞳里看到了一段忧伤又不比寻常的影片,它将我的眼角弄得湿润。我湿润的双眼在太阳的刺光下显得晶莹剔透,随即掉落到母亲的手上。我握着母亲的手,看着母亲那双眼睛,隐约觉得我正被母亲催眠。母亲宁神的眼睛随着吹过来的晨风移到了太阳升起的地方,并用手指着那座山。
“那是我和你父亲消失的地方”。
“老妈?你怎么了?”
我把母亲扶到了阳台的椅子上。母亲的头发正被晨风吹起,露出了她煞白的脸。母亲用愈来愈苍老的眼睛看向我,“儿子,明天开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和你父亲已经消失了,要好好生活”。
我望着母亲,望着母亲盯着的大山,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父亲回到了家,表情是离开时的沉重。母亲仍准备着丰盛的晚餐,叫着躺在沙发上昏睡的我。父亲坐我对面,母亲挨着我坐。父亲给我斟了一杯酒,我接过那杯酒后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吃着母亲煎好的花生。整个下午我都在思考他们今早说的话,但我累了,便倒头睡在沙发上,梦着让我流下眼泪的空白。
“儿子,来,吃一块”,母亲给我夹了一块麻辣鸡,父亲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们明天要去哪?”。
“什么去哪?”父亲一脸迷惑,母亲同时也是一脸迷惑。
母亲又给我夹了一块麻辣鸡。而父亲笑了笑,“这小子今早睡傻了吧”。
我低下了头,继续吃着饭菜,以为那是一场梦。
翌日早晨,太阳一如既往地照进我的房间。我睁开眼,能望见窗外电线杆上站着几只麻雀,它们在一阵风的伴奏下轻声细语,仿佛是在讨论昨天夜里它们所做的美梦。可我的大脑仍然是一段空白,或许很久不曾做梦了。我走下楼,看见桌上放着一碗茴香面,旁边有一张纸条,纸上写着“儿子,我和你爸去山那头了,要好好生活”。我喊了几声老妈,没有回复,我便坐在凳子上,凝视着纸条旁边的茴香面。当这碗茴香面蒸腾而起的香气扑入我鼻孔时,我的脑海就突然闪现着母亲给我换尿裤的影片,而父亲正蹲在旁边做着鬼脸。面一入口,我立即回想起昨天夜里做的一场梦。
我梦见一只大猫,它抱着我的父亲和母亲走在这条街上,父亲一脸醉意地喝酒,而母亲则是向着我的窗台哭泣,并且招着她柔弱的双手。那一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行车行人,唯有蓝色的月让我看清他们朝着太阳升起的大山走去。那梦境席卷了我的大脑,我的双眼不禁湿润起来,眼泪一滴一滴掉到茴香面里,面汤波动起的涟漪波动着我昨天下午梦见的哀愁。哀愁是回响在那座大山山顶的墓园里,一群人围着两座墓碑摆放着鲜花,墓碑上写着我父亲和母亲的名字。我想起父亲和母亲接我的那天,我们是走下的山,没有看见父亲的轿车。那一片涟漪又让我想起昨天早晨我在母亲眼中看到的忧伤,是轿车破碎的玻璃贴在父亲流血的头颅上,破碎的玻璃外站着一只大猫,它一脸笑意地瞅着我看过去的方向。我放下茴香面,跑向了那座太阳升起的大山。
眼前是两座墓碑,碑上贴着父亲和母亲的照片,碑前放着鲜花和燃尽的香烛。我坐在碑前几个小时,坐到太阳的阴影躲至我的背后。我瞧见墓后的森林长出了一只灰色的尾巴,摇摇晃晃,一会它缩进森林中,然后从中露出了一只大猫的凝视。大猫走了过来,眼睛仍然盯着我。它圆圆胖胖,长着一只大嘴和一双小眼睛,就像我梦中的大猫。我直直地望着它的眼睛,望见了一辆轿车撞在树上,轿车前坐着一位哭泣的女孩,轿车边站着捂着嘴巴的女人,女人的连衣裙和破碎的玻璃一样鲜红,死死地勾勒出一幅忧伤。随后大猫的大嘴微微上翘,消散了那幅忧伤的放映,它便转过身走进森林,留下了一幅夕阳落在墓碑上。
漆黑倒映在月亮沉寂的路上,路上走着沉静的我。一会儿沉寂的路上响起了我口袋中的欢愉,我拿起欢愉的源头,看见微信多了几条消息。我点开微信,是分享的地址,它导向着月亮照亮的方向。“老淼,回来了也不给哥几个说几声,快来,咱们在夜星KTV唱歌,正好叨叨”。我遮起一脸的忧愁,走向了那家KTV。
眼前是灯红酒绿的门,门后站着安静的人,他们穿着中世纪的绅士服,翩翩有礼。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进那狭窄的过道。此时灯光从我的两旁散射到我的瞳孔,形成了我眼膜上潇洒的光点。“梅花A,就是这儿了”,我推开一扇门,席卷而来的强光和巨响便拥占了我的视觉和听觉。
“老淼来了,大家快欢迎!”
“老淼,你看你这大学读得哥几个都快忘了,回来也不说一声,要不是今天秋霞看见你跑上了山,咱还真不知道你回来了”。
“对呀,我喊你你都不答应我,不管,吹一瓶”。
我接过面前那已陌生的女孩递过来的啤酒,就一饮而尽。随后我望向坐在沙发上的人,脑海中只浮现出一半人的名字。“不好意思啊,我再自罚一瓶”。“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我的喉结在这跳跃的音符中流动着一股苦涩,而当我放下空酒瓶,一股茴香汤的香气便从我鼻前升起。
“我前天刚回来,没来得急跟你们说”。
“没事,咱哥俩不说这些,先点首歌”。
“那就点一首青花瓷吧”。
“嘿嘿,还是四年前的味道”。
一会,两瓶酒的后劲将我拉到沙发上,摔落之际,茴香汤的气味已然消散。那首歌之后,我便只管着喝酒。
“你看你喝那么多,要不叫阿姨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回去”。
这座城市的灯光已经暗淡,黯淡到无一人会留意。我走过招聘市场的门外,瞧见门上贴着一张招聘信息,“欢迎来到大森林中拥抱大好清新,这是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和一年的实习,在这儿,我们让你拥得美好家园”。有一张照片附着在文字的上头,我远远看去,是沉鱼落雁般的女孩穿着伐木服,侧着头披着短发眨着左眼对我微笑。她与我近于一纸之距,又隔着天涯海角的遥远。
我走上前,撕下了那张纸,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推开自家的房门,打开冷冷的白光,远远就望见一碗晾着的茴香面还放在桌上。一阵疲倦之后,我倒在了沙发上。窗外下坠的雨声,使我的肚子开始呐喊。我慢慢走近桌旁,坐在凳子上,瞧着这一碗茴香面。它凉了,可仍然散发着余香,余香使我的口水止不住地下流,于是我低下了头吃着母亲最后的晚餐。雨停了,我躺在沙发上,从口袋中掏出了卷起的一张纸。我打开它,画中的她是那么的美……
这天夜里,有人在窗外呼喊我的名字。当我走到窗台,只看见一只胖胖的黑影从我眼前飞过。它飞到月亮的光芒下,吹着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曲子,优雅又神伤。有两人坐在它的肩上,我能分辨出是光着脚丫的男孩和女孩。男孩手里拿着一根绿枝,女孩则一直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降落到人间的天使,使得我再次坠落到空白的梦境中。
第二天,我收拾好背囊,走出家门。离途中,我手上攥着那张纸,然后悄悄走向它所圈起的地方。
前面是杨鑫家的小卖部,我瞧见他坐在那儿抽着一支烟。
“淼,这不是淼吗?”
“对的,鑫,有四年没见了,你在干啥?”
“我今年刚回来。前些日子一直在股市摸鱼,算运气好,摸到了一条大鱼。但这股市毕竟是股市,我还是想回家做一些稳点的生意,哈哈,光说我呢,你呢?”
“我没找到工作,现在正准备去大森林砍树”。
“怎么?干脆别去了,和我合伙吧,咱俩一起赚大钱”。
“不了,鑫。或许现在不行,我想去森林中呼吸一会新鲜空气”。
“唉,我就是一直猜不透你。那咱哥两今天至少得喝几杯吧!这样,下午我送你去车站,中午在这儿唠唠?”
“行的”。
鑫从里屋拿出一只凳子,放在屋外的炉火旁,示意着我过去坐。我坐下去,炉火中升起的火花便萦绕在我的脸庞,那一丝温暖,竟让我不舍离去。鑫又从里屋拿出了几袋花生和两瓶二锅头,最后端来一只凳子放在炉火的旁边。这条街是城后冷清的街,木材燃烧的炸裂声我听得十分清晰。鑫坐过来,熄灭了他嘴里的烟,开了那两瓶二锅头,一脸笑意。
“淼,两年前叔叔和阿姨车祸去世,你怎么没回来呀?”
“淼,你要是有困难就跟我说,咱哥俩谁跟谁”。
“我……”。
我没有告诉鑫关于大猫的事情,而是拿起二锅头与他碰了杯,喝了一小口。
“那你真要去森林?”
“我去看一看,看多了就回来”。
一股温热烤炽着我全身。在我的大脑尝到一丝欢快后,我就将口袋中的那张纸递给了鑫。
“我要去神树村啦”。
“神树村?在哪?”
“在森林深处”。
“那可真宁静”。
“对的”。
“这女孩也美”。
“嗯嗯”。
我举起酒杯来遮挡自己的羞涩,喝了一大口。
“鑫啊”。
“嗯嗯”。
“你说这个世界上存不存在神灵?”
“我不知道,或许存在吧”。
我把注意力移到路边,看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正慢步蹒跚。他后面跟着几个正在打闹的小孩,以及匆匆而过的车辆。
“来,淼”。
“嗯……”
数杯后,临近傍晚,鑫将我叫醒。眼前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山脉,而与山脉相连的是暗淡的余光。
“淼,要好好保重身体”。
“嗯,你也是呀”。
我在杨鑫的注视下,走上了动车。这一路上空空荡荡,除了忙碌的行人,便只剩下落寞的黄昏。我向着杨鑫招手,向着那座山招手,随后杨鑫和那座山向我视线后滑去,就像四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拿出那张照片,眼睛一直盯着她,盯到沦陷了我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