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峦峰半山处,数十丈高的踏风阁化作碎石残瓦,阁楼背后的石壁坍塌无数,通往凐凅岭的暗道被乱石塞得满满当当。
终是直到生命终结之时,明风斩也未能说出究竟是谁让他心智迷乱。齐自诺伸手将他的双眼轻轻阖上,起身看着山壁,面色凝重,沉思不语。
言靖哲走过去,朝着乱石间扫过一眼,踌躇之下,低声言道:“自诺,公子惜离开之时,带走一人。当时未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甚是蹊跷。”
齐自诺转过身,冷着脸,“什么人?有何蹊跷?”
“一个少女。被公子惜以银带绑着,黑帛罩住面首,看不到容颜,身材娇小,听声音,大概十四、五岁的年龄。”
齐自诺眉尖微扬,“少女?公子惜有没有说过此人是谁?”
“没有。与我同来的公子憾也不知此女子是何人。现在细想,古怪之处有二。其一,未见其容貌,仅凭只言片语,此女子便教人莫名心生宠溺之情。其二,此女子似乎只识公子惜,对旁人皆是不理不睬。似乎已被公子惜制住,或者根本不打算理会旁人。”
“魅惑之术?”齐自诺沉吟片刻,问道:“靖哲兄,你可了解公子惜其人?”
言靖哲摇了摇头,“据闻,公子惜乃是公子悟的首徒,修为不凡。其人行踪不定,禀性不明。御心九公子,其余八人均依天君明令派往各处,各有其职。仅余公子惜一人,天君未有安排。今日见到此人,似乎对青峦峰颇为熟悉。而这个女子虽是被他绑缚,也不能确定他二人是何关系,究竟是敌是友。”
齐自诺想了想,自问自言:“所谓御心之术,抑或魅惑之术,当真能分得清楚辩得明白吗?御心族隐居两百余年,世间早已淡忘御心之术究竟如何。”
忽然间,言靖哲想起一事,“公子惜曾随口说道,踏风阁仅有掌门一人。照此看来,那女子便是与他一道上山的。那么,蛊惑明风斩的,岂非是公子惜所为?”
齐自诺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不禁冷哼一声,“此举真可谓是一箭双雕,不负御心二字。”
正在言语间,一名尉将从石阶急急跃上,奔到近前,口中言道:“总督大人,山脚处,御风堂的众门生与我们守在那里军士一直相峙,方才突然起了冲突,双方各不相让。这时,军士们已经渐渐落于下风,眼看抵挡不住,那些弟子恐怕就要冲过禁制了。”
听到此言,齐自诺冷眼扫过言靖哲,说道:“此刻,靖哲兄是否也应该作一个决断了?是继续任由天族欺凌于我辈,还是与我一道灭了他们的威风。这一百年来,御风堂如何行事,世间口碑怎样,对待历代圣帝又是如何,靖哲兄应该有所评判吧?你就眼看着御风堂掌门冤死在天族的算计之下吗?”
言靖哲实未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明风斩之死,究竟应该算到谁的头上?若是圣帝问起来,该如何解释?是明风斩自寻死路?是因御心族对其施了蛊惑之术?这一切谁能证明?天族岂会承认?
如何决断?顷刻之间,如何能做得了决断?
齐自诺见言靖哲犹疑未定,便唤来明风寒,“你去取了掌门信印,将众门生带回临风堂,好生安抚。”
明风寒依言从明风斩的胸襟内取出玉石信印,复又看了一眼这具尸身,心中暗叹,转身问道:“王爷,弟子们若是问起来,作何解释?”
齐自诺毫不犹豫地说道:“显而易见,此乃天族公子惜以蛊惑之术谋害了掌门明先生。”他瞥了一眼言靖哲,接着说道:“言总督自会回禀圣帝,还御风堂一个公道。”言罢,对明风寒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明风寒会意,手执信印召来赤隼,向山脚俯冲而去。
言靖哲仍是沉思不语,齐自诺亦未催促,寻得一块平整的巨石,盘膝而坐,调息疗伤,凝神入定。
明风寒来到山脚处,自然是一番激昂愤慨的言语,怒斥天族的恶行。众弟子以云风破为长,惊闻掌门身故,踏风阁尽毁,悲愤难抑,只道是言总督同样受了天族的蒙蔽,好教他们的掌门孤身应敌,遭了公子惜的暗算。
云风破强忍着心中悲痛,红着眼圈低声问道:“寒师叔,如今该当如何?”
明风寒满脸悲容,沉着嗓子说道:“此刻,半山之处尚不安全,山体松塌,仍有巨石不断掉落。而且,天族之人匿在暗处,行踪未明。为保全御风堂一脉,不教歹人趁乱行事,我带你们先回临风堂安顿。待齐王爷与言总督禀明圣帝,再作计议,为御风堂讨回公道!”
“齐王爷?”不少门生纷纷低语,却又不敢明问。云风破却是多少知道一些事情,问道:“寒师叔,齐王爷怎地到了踏风阁?”
明风寒看了看远处的玄铠军士,一群人正忙着为受伤的同伴进水上药,倒是没有一人关注到这边。他低声说道:“王爷在圣都得了密信,天族这一番连环之计,先是囚了齐氏族人,再是逼迫圣帝下旨定罪灭族,而后算计御风掌门斩师兄。王爷洞察到天族的诡计,便离开王府,与圣帝协商后赶到青峦峰相助。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云风破惊疑不定,“为何要算计明先生?我御风堂与天族从未交恶,也从未做过有违神域的事情。为何要下此毒手?”
“其意旨在削弱我人族,以便实现吞并之图。”明风寒摇着头心痛不已,“除去首屈一指的悬镜崖,从不过问世事,人族六大门派以铭净斋为首。因传奇大师失踪近二十年,铭净斋早已淡出江湖;月影先生几年前暴病亡故,飞刀门名存实亡;烈焰庄,据闻天君在憩霞庄时与其弟子来往密切,可见其已然投靠天族;仅剩御风堂与玄机阁及凌霄宫三门。而玄机阁位处远海,凌霄宫在苍泽郡北端,这两门皆是远离中土,我御风堂岂非首当其冲?”
一番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御风堂的弟子们句句字字听得明明白白。云风破低头思量片刻,果断地说道:“寒师叔,如今御风堂遭受欺凌,我辈定当抗争到底。明先生不幸魂归星海,御风堂正需振奋斗志,还请寒师叔担起掌门之任,带领众弟子重震御风堂的声威。”
明风寒摇了摇头,摆手言道:“这事以后再议,现在首要之事,我先领你们回到临风堂,将你隐师姐召回来。你的师妹师弟现在都在何处?”
云风破要众人列好队,一边走向落风镇,一边回答道:“中秋之后,三师妹离开了黛渊郡都分堂,说是去往玉灵山看看,至今未归;四师弟尚在苍泽郡都分堂;五师弟亦在墨霞郡都分堂;小师妹......她的身份......不知此刻唤她回来是否合适?”
明风寒想了想,“现在天族似乎意在与妖族交好,云风轻嘛......把御风堂的消息告诉给她,教她暂且不要回来,注意隐匿行踪。”
及至暮时,两只赤隼飞临青峦峰,盘旋数周之后俯冲而下,落在半山的残垣乱石之中。齐予安与言世锋先后跃下,惊惧不安地看着遍地疮痍,却听一声喝问:“锋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言靖哲提着伞剑立在乱石间,满面怒容,紧蹙眉头扫过数十丈开外的两个少年,一副提剑欲打的模样。
齐予安看到言靖哲身后不远处,父亲闭着双眼盘膝端坐,一身银色锦衫染着道道血渍,教人心惊,不由急奔近前,担心地问道:“父亲,您怎么样了?您这是,受伤了吗?”
齐自诺睁开双眼看了看,沉声问道:“安儿,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一经见到父亲,齐予安不免生了怯意,想了一路的话全都忘得干干净净。“父亲,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地变成这般情形?明先生呢?”
“予安,”身后,言世锋唤了一声,“明先生,他,仙逝了......”
这几日,齐予安看到听到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心,左右离不开一个死字,此刻竟然有些麻木,转过目光望向言世锋所在之处,反倒平静下来,想起此行的目的,郑重地问道:“父亲,明先生,是您杀的?”
齐自诺冷哼一声,“安儿,你到青峦峰,是来向为父问罪的么?”
齐予安忽然双膝一屈,面对齐自诺跪在乱石之上,面色悲哀地说道:“父亲,不要再杀人了,收手吧!”
“收手?”齐自诺目光一凛,厉声言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言靖哲在侧旁暗叹一声,解释一番:“安世子,明先生并非是你父亲所害。他被天族的人暗施蛊术,心智迷乱,妄图伤你父亲在先,最终力竭而亡。”
齐予安心中一惊,不敢抬眼,低着头仍是跪着,“父亲,那么谋逆之罪呢?您到青峦峰又是何意?”
“哦?”齐自诺反问道:“那你说说看,为父是何用意?”
“父亲,您领了这数万凐凅军,当真能救得了齐氏一族吗?您私募兵力,截杀天君,此行并非正义之道,已是有错在先,现在却要以一己之罪让全族陪葬,令齐氏蒙羞,怎么对得起战神之名?”
齐自诺的眼中已是怒火翻涌,却仍是语气平静地问道:“那么如今之计,你认为为父应当如何?”
齐予安攥紧双拳,稳了稳心境,低头言道:“父亲,现在尚未酿出大祸,您将凐凅军交给圣帝,念及往日之功,我相信圣帝不会对您赶尽杀绝,最多是削爵为民,可保全族安宁。”
齐自诺又问道:“截杀天君一事呢?”
齐予安勉强地说道:“神域的律法并无连罪之说,治罪之刑最多不过是废除修为。您若是向天君请罪,罪不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