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林苑来的工匠和车夫们在乐正绫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走进宴会现场，准备将这几日中的辛苦在口腹的狂欢当中消遣一空。
“明天就要开始忙起来了，各位老师今天请随宜进膳，睡个好觉。”乐正绫弓身向他们请道，“老师们作了完满平整的台子，我们才好再进一步为事。”
“一定的，一定的。”责掌水平仪的工匠一边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须，一边笑着同这个公乘夫人说，“朝廷的大事，马虎不得。”
等匠师们完全进入了席中安然地坐下，乐正绫和天依才入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一直等在旁边的冯军尉也才跟着她们坐到位上。热腾腾的羹米、炙肉正在桌上摆着，但是宴饮还没开始，工匠们便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天，一边等待做军尉的地主致欢迎辞。冯军尉几次想打断众人的言说，刚开口，便被这群活泼的壮年人淹没了声音。
这群朝中的来使倒是和往日来的不一样。先前的来使多是务公事的大夫，或者他们的派员。这些人就算带了仆从和下手，也不会在宴会的时候让他们上场。今天过来测日的却不是这样。或许确实如乐正什正所说，在测日这种特别的工作中，匠师占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他从前没接待过这种客人，现在是第一次，有了这第一次的经验，下次再有人过来测日，自己便知道如何客气地接待这些匠人和工人了。
他又看了看座左的吏士们，那群长安来的吏士倒是安安静静地正坐着，等待自己发言。幸好根据下午从北军队副处获得的消息，军马场在几日之后要长期接待的客人乃是这些长住的吏士，而不是那群嘈杂的匠师。
冯军尉向坐在身边的乐正绫小声耳语了几句。这位公乘夫人遂提起手，向工匠们示意宴会即将开始。在她的作用下，匠师们才停了笑话和杂言，静静地端坐着，听筵席主人的致词。
军尉从案上拿起一杯牛乳——按往常的例子，他这时本来是要举起一杯酒的。奈何这位什正说为明日的正事计，最好不要饮酒，他只能以奶代之。他端着这杯牛乳，向众人说：
“《诗》曰：‘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诸位士郎、夫人、老师，都是因了王命来敝帐下黾勉大事的。也是星夜兼程，赶到的这里。”冯军尉学着乐正绫称呼匠人们的词，“敝帐没有什么饮食，想置旨酒，又担忧误了大家明日的事务，故置了牛乳及清泉，以供择选。除了酒不能置以外，羹、炙、烹、脍，粱肉是俱全的。祝大家今夜尽兴。”
大家都举起杯中的泉水和奶来响应他。随后众人干杯。有些匠师和吏士是人生中第一次饮牛乳，感到这盏中之物味道奇异。
随后，乐正绫也站起来，代冯军尉补充了今日不饮酒的理由，并用海国的话风讲了许多牛奶的妙处。譬如给少年饮了，能够发育筋骨，使身体长大平正；给病人饮了，也有助于病躯恢复之类的。听了乐正什正的这一套话，有几名吏士连忙叫军士给他们再倒了一杯牛乳。
当乐正绫、申都尉、眉出次第发完言以后，军马场接待测日队伍的飨宴才正式开始。厅堂在几秒内就再度回归于冯军尉无法控制的喧闹当中。
“牛乳真的有如此强的功效？”趁着这个当儿，冯军尉一边摇着杯子中的牛奶，一边小声问身边的那位公乘夫人。
“并不是说有什么强的功效，而是它的营养物质比较多和丰富。”乐正绫说，“牛羊和人一样，我们人养育孩子的时候，婴儿初生下来还不能吃饭饮粥，母亲就要给他孽乳，这乳水能够为孩子提供充足的营养。牛与羊的乳自然也是类似的。刚好你们马场附近牛羊甚多，吏士倘若每日得饮一杯或者两杯牛羊的乳，也对体格是有增益的。”
“海国侯是这样每日养气的么？”
“海国侯？”乐正绫对这个侯号感到陌生。见到她疑问的申请，冯军尉复道：
“夫人，您可以先向我们说明一下，半年来，塞上习用的这个‘海国登’，里面的‘海国’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传是和一个叫海国侯的侯有关。”
“海国登就是海国来的登。我和洛夫人皆是海国来的人士。”乐正绫笑了笑，向他解释了这个马右镫的名字由来。故事就是这样，当一个故事从某地传到千里之外的另一个新地时，它的内容往往已经经过了几个版本的流变。灰姑娘和水晶鞋这一题材，从唐朝一路传到西欧的时候，大陆最西边的和最东边的故事已经大相径庭了，只能依靠跨语言的比较文学学者将它找出来。
“这么说，这是海国的习俗。海上不是只吃大鱼么，怎么也有羊牛这些牲畜，还日饮其乳？还有马右登？”冯军尉继续问她。
“我们同汉地隔海相望，也是一块地跨万里的巨陆。其中川泽平野森林草原无所不有。”
“是这样么？”这有点触及到冯军尉的盲区。他一直以为中土有四海，南冥北冥，大地漂于四海之上。现在看来，漂于海上的不止自己的一块陆地。
“海外还有其他陆地么？”
“是有的。”乐正绫说，“当然，大海和陆地并不是无垠的。我们今次之所以能够按日影测量一个地点的精确位置，就是因为我们生活的大地和海洋是个球面。只要我有车有船，一直往西走，走个十万里，即会从东边回到现在我们在的地方。定位的办法，便是确定了球面每日旋转的两极，分出南北，以日影同它的夹角来确定它在球上的南北程度，再以它同长安正午时间的差异来确定它之于长安的东西程度。这样依靠两个数来精确地算距离。”
乐正绫提前向他透露了测量的原理以及其依托的地球模型。冯军尉听后，一时忘了继续吃口中的羊后腿。他的咀嚼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
“朝廷已经侦知了大地是个球面？”
“是我们海国侦知的，并将之献给朝廷，受了朝廷的准许，才带人来到处测地位置。”
“原来如此。”
冯军尉一边说出他常说的这个短语，一边又恭敬地请这位海国来的公乘夫人尝了他们马场中的肥羊肉。显然，身边的这个同汉地其他女子面貌不异，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深居闺中的愚妇的女人，在她的皮肤背后隐藏着一颗和大多数人相异的心。她之所以能够受长安军侯大臣的赏识，有一些北军的骑士来羽翼护卫，就是因为她的海国身份，以及能为汉地带来的许多新事。几个月来自己已遥远地领教到了她的海国登，随后是便于野外坐着休憩的海国凳，现在她已经在为长安测量大地上的每一个点了。
考虑到此次见到的许多人都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他在整场宴会上表现得非常谨慎和谦恭，以至于对一个匠师敬乳时，匠师向他拍着胸脯说了什么，他都说了一声“唯”。对于一个官居几百石的军尉来说，这种情况本是不应该在礼制的框架下出现的。
不知道明日和后日这些怪人在测定军马场的地点的时候，具体做的流程会是什么。这位军尉非常期待他们向自己展现出画地图的办法。他虽然在这里坐镇已有数年，但对于周遭的地界具现在精准的地图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他还真的不太清楚。
大约到天完全黑下来时，欢迎测量队伍的宴会终于在一片水足饭饱的余闲中结束了。军马场的士兵们组成一丛火把，护送下午的来客们回到下榻地。
虽然宴会上有各种烹调工善的食物，但是当晚宴举行到后期的时候，天依还真是有点感觉力不从心。有时候参与晚餐是一件体力活，它不仅影响到睡眠时候的消化负担，还会让人在长期作战以后陷入疲惫。再加上今日从陈仓县一口气赶到军马场的长路，在回到自己的住所以后，她几乎一接触到衾枕，几秒之后，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元狩二年八月二十日——即公历的九月二十一日，距离秋分日还有两天。当天依从一连串梦境中恢复自己的知觉时，她感到晨间的被外充盈着凉凉的空气。在几天前，自己在上林苑过最后一夜时，她还感到被窝里面有些热意，几次想掀开它来纳凉；但是一遍冷空气南扫过后，当自己来到这片北方的高土上，晨时的气温便马上变得不同了起来。
和寻常的状况类似，阿绫还是比自己起得早一些。苏解也早早地爬了起来，整理好了今天的衣服。一想到今日还要看匠人们进行夯筑的工作，天依便也一个骨碌，迎着一片凉气起了床。
“苏解，这几日你都可以在这边休息，和祁索待在一块儿了。在军马场里，译人做不上工作。”乐正绫向那位塞人女子说，“你可以到处看看四周的景致，看看军马场里的生活。只要你穿着这身衣服在这里，谁也拦不住你的。”
“嗯。”苏解点着头，深吸一口气道，“我从小是在近百里外的鲜弥部，后来到苏卜部生活，二十年间，竟然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界……今天来了也算是来开眼的。不过我这两天还是想跟着你们看看，看你们是如何定一个地方的位置。”
“毕竟风景什么时候都可以看，我们这事可是天底下的一个新鲜事。”乐正绫笑起来，“你是比大多数人都幸运了，能经历这么重要的时刻。更古早一些的时候，可没有我们这些人去到处测日。”
听着乐正绫的话，苏解的脸上泛起红润的神色来。她感到这半年来翻新的生活非常有意思。
三人大致将今日出行要准备的事物准备好，大步走出居室去。何存和楼昫的小组已经准备好，申都尉也已经集齐了他的两行吏士。今日夯筑丈方平台的工匠们、乘货车的御者也已经粹于院中，乐正绫遂将他们一并带着，去找冯军尉，准备让他带着众人前往预定的夯基位置。
这个军马场的负责人带着小组的成员们来到校场内校阅处旁边的一处矮堆上。这方校阅处的矮台是已经被夯筑过的，地面显得很平。但是在经年累月的使用和雨雪风化下，它已经变得略显粗糙。乐正绫对这种地基并不满意，冯军尉也不满意，趁着这次朝廷派人来测量日影的当儿，他想借测量人员之手在这边新起一方平整的矮台，当吏士们要用的时候，它就是测日点；当吏士们不用，或者日后撤走的时候，它就可以为军马场的尉官们派上用场了。
欲夯筑一块平土，工匠们先是从车上搬下来四根上面标有刻度的小柱子，分别立在场地的四周。为了保证柱子垂直于地面，工匠们使用了一端吊着配重的垂绳来辅助作业。这个定平的工作本来是要在确定正南正北之后完成的，但是考虑到测日工作只需要一块任意长短的平地，所以本次夯筑工作不需要考虑场地的边缘是否是以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来规划的。
匠人们先立了四根柱子，随后用一根线来连接对角，在两条对角线的场地中间放置了水平仪。它由三个池子组成，技艺精湛的上林苑匠人将水注入池子当中，池里的三个浮木迅速在一个水平面上浮起。匠人们再将连接柱间对角线的绳子同三个浮木顶端组成的水平面相切，在柱子上记下刻度，整个夯土平台的水平面便非常轻松地确定了。
天依一边看着匠人们操作水平仪抄平地面的手法，一边啧啧赞叹。
“真是妙啊！”
“一想到我们在洛阳，乃至长安见到的那么多建筑，都是这样起来的，就不得不佩服他们。”乐正绫将两手撑着腰，对天依说。
这个定平的方法是用了一千多年的，在东汉郑玄注《周官·考工记》的时候，他注释“水地以悬”，就注释说“于四角立植以悬，以水望其高下”；到《营造法式》的年代，还是说“于四角各立一表，当心安水平”。这一千多年来，几百万平方公里上分布的古建筑都拥有平整的地基，全是依靠工地上的水力，和四周的四根柱子的帮助。
在确定台基预期要达到的水平面之后，工匠们便开始了夯筑的工作。他们在柱子之间加上木板，将土填入其中，开始夯筑平台的过程。乐正绫也没有闲着，她将什士和吏士们召集到另一块地方，将水漏从车上搬了下来。
“今天的工程量不大，现在还早，估计到今天结束的时候，老师们就可以将平台完成。平台是同测量日影有关的，我们现在做不了测量日影的工作，但是可以先做做其他的。比如，我们先以场地上最南的那根柱子为准，过一点时间就记录一下它的日影，看看中午的时候它日影最短的时候，这个刻漏上显示什么时间。”乐正绫轻拍了一下这只刻漏。
“夫人，它是有什么道理呢？”有长安吏士发问道。
“道理就是，大地是圆的。”乐正绫向他们说，“大地是圆的，绕着一个轴每日旋转，面向太阳的那一面就是昼，背向太阳的就是夜。那么当一个地方处于正午的时候，另一个地方如果在它西边，它肯定是上午；在它东边，肯定是下午。你们要不信，我们从长安带出来的刻漏，在已经就误差调过时的情况下，它现在显示的还是长安的时间。我们是走了千里左右，将向北的那部分排除，向西至少也走了几百里。一般来说，经度相差十五度，地方时相差半时辰。我预言，今天测出来，这里到日影最短点——也就是正午的时候，这个刻漏上，显示的绝对是离午后三分之二刻。”
众吏士对此非常迷惑。乐正绫见此，又对他们说：
“因为如果我们这里在长安西侧千里，东西一千里大约是四度经度——先不考虑一圈纬线长短的不同。那经度差十五度两个地方相差半个时辰，比四度少一点相当于一刻。我们这在长安的西边，西边当然是晚于它看见日出，也晚于它日中。因为地球是自东向西转的。你们现在肯定不信，不信不要紧，等午时，测量的结果出来，它马上就能证实。到时候到了午后，我再向你们展开说大地为什么是个圆的，为什么绕着太阳转，自己又旋转。”
冯军尉在一旁听着这个海国人滔滔不绝地向长安的白面吏士们讲话，感到有些滑稽。在这个在汉地本来应该作为一个愚妇生活的女子面前，吏士们个个缩着脖子不吭气，好像后者才是女子一般。她现在出现在自己的军马场中，确实给自己见识了新鲜场面。这两个海国女辈日后肯定还会到别的地方去，就算自己不在，她们手下的这组人也能将其学说发扬光大。不知道这两个身被裙钗却颇事机事的家伙还会对汉国造成多大的影响。
——第一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