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秀收拾回家。她又是拎包又是提口袋的,秀小姑仿佛想起什么,跟在后面叮咛:“你不要去找什么工作,赶紧回家。我们这儿很多人到县里都找不着工作。你只在家好生带孩子,哪儿也不去,千万不要一人出去找工作。听好了没有,小秀,你来家里知道吗?”
客车上,丈夫打来电话,秀没敢接。她要先到派出所去,之前要换掉这条脏裤子。今天逢集吧,街上人多,秀怕人看见了追问,先到了同学吕爱国店里,说想到派出所办点事吧,口袋拎了累赘,想放这。其妻说:“行”秀从南边空旷的新街绕到一家服装店。先看好一条裤子嫌贵,老板不让价又挨进徐家。他家服装店正清仓大处理,还是出了50元才买了条好裤子。换上新裤到了派出所,微机员徐胜把改好的户口页给秀。秀仔细看室内宣传栏,才知户籍民警叫陈广文,一个办事爽利的人。
从派出所出来,秀心里便惦着江庆。二月已至,陡然下了一场大雪,女儿只穿着一件旧的薄毛裤,肯定冻出病来了,秀有那么多时间,有老师的电话,冷了这么多天,她为什么不关心女儿,由着她受罪,难道女儿被她作践得还不够吗?她为什么还睁着眼由着她受折磨?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秀心在流血。秀怀着揪痛的心去找女儿。教学楼二楼走道,秀看见了江庆。她穿着红棉袄,一条小平送给她又短又瘦的牛仔裤,虽然才洗过不久,依旧满是污迹,膝盖上旧得马上要破了似的。尤其是脚上那双舅奶给她新做的红色长绒高帮棉鞋,大得不合脚,穿了一个多月未洗过,早已一下子全是灰垢,众生之中,她仿佛鸡藏鹤群,活脱脱一个没妈的孩子。江庆向秀走来,秀心疼地问她病了没有?她说:“老发病,老师带去挂水,医生又开了药,说扁桃体发炎,头还是不舒服。”
女儿自大了,一般不生病,这全是大人不当心糟践出来的。
秀看看江庆的裤脚,果然穿的还是星期天叫换上的,一条薄薄的旧绿毛线裤。不由责备道:“你冷了为什么不打电话给爷爷家?”江庆默不作声。秀追问:“学校里有没有给学生用的公用电话?”
“没有。”江庆。
“学校这么多寄宿生,真的连公用电话也没有,那学生有事怎么找家长?”秀真的难以想像。
“找老师”
“那你天下雪冷了,为什么不找老师朝家打电话要裤子?”秀恼怒了。
江庆不吱声,秀知道她没那胆子:“真是废品吧,没用的东西,连自己冷热都顾不了。真正一个傻子。”
秀只得带女儿去学校大门西边的医务室,医生是秀的老乡兼同学。她为江庆量体温,结果体温正常。陈医生问江庆开的药吃了没有?她说还有。陈医生说:“早该吃完,怎么还有,分明没按时吃。”
秀着急了:“我在家看着都不按时吃,何况寄宿在校。”
再问,女儿说嗓子还疼。秀说:“说不定晚上又烧起来。”
陈医生问:“那怎么办?”
“挂水吧,趁没上课。”秀忧心忡忡的说:“这一瓶水未必管用,我算到这孩子有病,从来没有挂一次水好的,她弟弟也是。”
“那怎办?”陈医生问。
秀无可奈何道:“明晚再来一瓶吧。”
江庆躺在床上吊水。秀回家,已是午饭之后,秀上饭店吃了一盘饺子。
秀满心惶惶地回到家门口,她奶果然追问:“怎么这时候回来?”
“不去了。”秀又补了一句,“江庆在学校发烧。”
她爹他奶正在理韭菜,他家没种韭菜,他爹肯定赶了集,竟然没去望一眼江庆,真可恶!
“我们还不晓得她发烧。”她奶推脱二责任。
家里依旧又脏又乱,秀走后,还是没人过来收拾过,泥鞋子在哪还还在哪,房里原是啥样还啥样,只是更乱了。江庆换下的那条新牛仔裤原该洗的还扔那。秀这才明白,她不该去工作,她原是离不开的。
他奶过来显能:“青海一早叫起来,人家赶紧爬起来,一声都没哭过。”
静下心来,秀清楚了,在家乡知情人是不会接纳她工作的。这让秀懊恼万千。她努力反省人生,其实她的人生从二舅爹把母亲联姻到章家就注定会厄运临头。
解放前,爷爷和大爹兄弟俩拥有84亩土地,大爹又当过保长,是一庄富户。二舅爹是大奶姨侄儿,他姐姐姨姊妹做亲嫁给了大爷。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二舅爹,二堂舅,二爷都在八路学校里教书。二爷还是共产党员。国共翻脸时,身为富农的二舅爹和二堂舅投军在国民党部队,二堂舅为连长,二舅爹为文书。大舅爹跑流亡在江南陪儿子,其时,他家的堂大舅在上海国民党做文官。秀爷爷是富农,大姑奶家是富农。大姑奶家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大表叔相貌堂堂,原在八路部队当司务长,反水跟地主姐姐家跑流亡,失败后躲在我家炮楼里,夜里回家会新媳妇被抓走,后报死于淮海战役。大姑爹和大爹千里寻尸不见,只不知独子死于何处。小姑爹家是陈姓地主,可家里兄弟都是共产党大干部,小姑爹离了小姑奶另觅新欢去了南京,小姑奶又夭折了独子,跟小女儿过日子,凄凉一辈子。陈家不看重小姑奶,更不理会她娘家。大奶的娘家有兄弟两个,大舅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他反对土改被镇压,小舅又杀死了那群杀死哥哥的共产党,自己也被杀。妻儿流亡到南京,二堂舅安排她十四岁的儿子进国民党少年军校,同在军校的还有二堂舅母十三岁的娘家侄儿。后来,他们军校先期撤往台湾。
土改时,大爹家儿孙众多,二爷又是土改领导人,勉强划成中农。同是分家弟兄,秀爷爷儿女少顶不完地,划成富农。二爷有文化,他一路飘升,官至县二轻局主任,县农机厂主任,只是眼高,六亲不认,一大群侄儿,谁也不提携。生恐有人挑剔。对有问题的亲戚,嘱咐兄弟谁也不许理睬,以放防引火烧身。一次,大舅家表姑孩子生病,在县里看病钱不够,找到他这个贵人,二爷一见吓坏了,连连推她们走开,并责令以后他家所有人,不许接近他们。他把所有的亲戚都恼绝了。
小爷长大了想当兵,大奶死活不让,解放初期天天喊打台湾,大奶不愿儿子和可怜的侄儿战场上刀戈向向,逼得侄儿无生存之地。
大姑二姑因是早先定下的亲事,婆家皆是地主。
兵败回乡的二舅爹再来到章庄,犹如过街老鼠,人人躲避不见,就连亲姨大奶也对他说:“世事残酷,像他这样人应避嫌疑,以后少来为妥。”二舅爹听了如入冰窟。只有秀爷爷同病相怜,热情地把他拉回家,谈世事,叙冷暖,酒菜相待。二舅爹不甘心失去这一大群姨兄弟,便把新寡的母亲连姻给父亲。
虽然大爹家孙辈众多,可苦于社会政治关系不好,当不了兵,入不了党,只能做普通平民。
秀高中毕业回家后,亲友中连小队长都没有,哪有人提携?僵化的社会体制,让秀自轻自贱,不久,抑郁成疾。
绝何其悲,生何其苦。
秀别无他路,只得重新拿起笔,继续她的写作梦。也许上帝安排她一生,就是单要她搞创作的。就像小学教科书里一篇课文讲道:玉米地里有一个长得最粗最长的玉米棒,人们来采摘玉米时,它每次都渴望有人采摘它。可是一次,二次直到最后第八次,它才被采摘下来。原来人们之前之所以留下它,是看中它是最好的,留着做种子用的。秀想生活排斥它,也许是为了叫她从事更伟大的事业,她不是没用的东西,她要用文笔证明自己是第八个玉米棒。这样想,她创作的激情涌动,趁着回忆还清晰,她要把这次县城之行记录下来,作为整个创作的片段展示给世人。
第二天傍晚,秀又带江庆挂水陪了一会儿,想这水要很晚才能挂完,天快黑了,便对陈说:“我不能这么等下去。”陈说:“你回去吧。”
到家门时,天已黑透。他奶捧着收干的衣服送过来,他爹紧跟在后面,不知江庆怎么样了,意欲探探口风。秀什么也没说,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已经入夜,江庆的水不知挂完了没有,如果挂完了,大门关上了,门卫睡觉了,她知不知去叫门呢?陈会不会关心这事,如果陈关心,她丈夫是中小老师,家门与校内是通的,该没事的。秀后悔没有跟陈说清楚。
星期五下午,江庆乘校车回家了。秀继续像以往一样,先安排她完成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接着抓紧给她复习学过的语文、数学、外语。
星期日上午,秀想看时间,急着找手机吧,怎么也找不着。问江庆,江庆说没看见。
星期日中饭,刚丢下饭碗,秀急于给江庆补作业,刚爷从南边冲到门口喊。向南望,大客车已停在南边路上。江庆慌忙拿起行李走,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我头疼。”只一句,刚才精神十足的秀瘫坐下来。待她回过劲来,便忙去学校找女儿。
药水滴进女儿的身体,秀仿佛看见无数聪明的脑细胞被损坏。对于女儿,由于秀的无能,她受了很多很多的伤害,药物的伤害!
秀被找不着手机着急,心下怀疑是女儿偷了去,再次追问江庆拿了没有,她坚持说没拿。
直到星期三,秀猛然想起那天给江庆套被子时,后套的那床绿被面棉胎全湿透了。棉胎原光铺在席上最底层,不知怎么寒冷冬天的,干干的棉胎竟会湿透了,说是竹席作的业,竹席也铺了好几年。南边大爷说是吸的汗,究竟怎么的,无从知晓。当初想套好了晒一晒。后来一忙一急,秀忘了告诉丈夫。那水淋淋的棉胎被丈夫理所当然地带给了江庆。在这冰天雪地的天时里,竟让女儿盖了二十多天棉胎湿透的被子,真令人毛骨悚然!想星期五晚回家后,江庆哭诉说被子掉地湿了的话。女儿睡的是上铺,怎么被子会掉下湿了呢?当时忙,只一听,还是没想起湿棉胎的事。
这真是一件晴天霹雳的事!让秀心肝俱焚。她一直是多么小心地呵护自己的孩子,她怕他们挨冷发烧,怕他们营养跟不上长不好,怕用心不力成绩不好。这次却犯了这么大致命的错误。怪不得江庆连连发烧,久病不退。多么可悲的母亲!秀知道自己脑子坏了,忘事是经常的,却不想这次动静大了。弥天大错却没有去想起来。她把全部精神和时间投入到工作中去,担惊受怕,如履薄冰,结果却让她无所适从。她是一个连自己都处置不好的傻女人,如何又能担起养育子女的重任?上天就这么残忍,让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无意中亲手残害自己的爱子,还让她去收拾血淋淋的残局,秀痛不欲生。
秀必须把床上带被罩的大被子送去,虽然它并不是大棉胎,但铺着也不至于太冷。
学校放晚学的大门还未开,秀便往陈的医务室瞎转。陈说:“昨天夜里,都9点多了,你家女儿来门,说头疼。一量体温正常,给她吃了点药,就回去了。她还说,肚子不好拉稀,”自己说是吃冰棒怎的。”
这孩子,寄宿在校大人总要给她一点钱,谁管得了她买什么,辣条、冰棒还不是想吃什么买什么。秀一脸的无奈。
“辣条那东西毒晦气,吃多了火大。”陈医生说。
“她就是喜欢吃辣条。星期天在家,手里有她爸爸给的钱,就几次地买大袋子和她弟弟一起吃。这上学没人管,还不是尽着吃。”
“这不能,千万不能让她买辣条吃。”
放学了,找到江庆,问她感觉如何,她还是感觉不大受用。带到医务室量体温。秀在一边数落:“辣条不能再买吃了,你扁桃体发炎就是吃辣条吃的。冰棒也不能吃,听说你昨天都吃得拉肚子,你作死,这么冷的天拣冰棒吃,再这么吃,下次没有钱给你。”
回宿舍换了被子,秀心里隐隐作痛。因为她的健忘,竟让女儿在这么冷的天铺了这么多天湿被子,想起来头都炸了。
这几天,秀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找不着手机,最后灰心了。丢就丢吧,她得赶着把这篇小说初稿完工。
晚上,公公喊接电话,秀到那屋去,见婆婆躺在床上接电话,自作聪明地说:“丢了,那东西滑滑的。”秀看见婆婆那副聪明不了的样子就来火。丈夫又在那头喊:“我打你手机怎么就关机?”秀只好说:“手机没找着。”丈夫大叫:“你手机肯定被人拾去了,我一打就关机。”秀说:“你再打看看,我上那屋听手机在哪里响。”丈夫吼道:“你缺窍,都关机了,怎么会有声响。你想想手机丢哪了。”秀道:“怎么会丢?我外出从不带手机,上我妈家都没带过,肯定被小孩拿走了,我那手机就当小钟用,放在眼前。”
“小孩拿?我南宁可没上那屋去过。”婆婆赶忙推身洗净:“谁叫你不好好收。”
丈夫说:“那肯定是江庆拿的,她偷2百块钱,就敢偷手机,你明天好好问问她。”
“问有什么用?我都问她好多遍了。”秀很失望。婆婆说:“她拿了,会不说。”
秀见不掼婆婆那自以为是的样子,临走时故意说:“要不我怎会不想让人到我屋里去,东西丢了,谁都推干净。”
手机,十之八九江庆拿了,可她不承认也没办法,总不能冷不防冲去翻她的课桌、床铺、衣柜吧。家丑不外扬,秀不能丢她的面子。但秀决定明天中午一来赶集买馓子,2来想法问江庆找手机,她不能没有手机。
第二天天快晌时,秀正缩在被窝写稿子,听见他奶那边有来亲戚的声音,好像是小姑来了。管她呢,我写我的东西,待会上街办事。丈夫说了,手机丢了,卡里还有钱,赶紧到移动公司把手机号码换了。
一会,2姑敲门,说:“章秀”秀答应了。2姑说:“弄点饭给我们吃吃。”
秀下床放门,2姑站门上,秀为屋里地都没扫而难堪。便推脱:“我要上街上江庆那要手机,手机可能被她拿走了。”可小孩拿大人手机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一来显小孩没规矩,2来显大人无能。秀不不想申辩清楚,只是匆匆穿戴好,一面推车关门,逃了。
走到马路,秀忽想应带身份证,只好返回,把电瓶车靠在少红老奶家屋后的电线杆上,回家翻找自己身份证。生怕时间长了,新车子失窃,赶忙出门去弄车,见隔壁2哥在门前场上,便喊道:“2哥,你把我车子望一眼,我就出来。”秀箱子里翻出身份证,便骑车走了。
秀到了原来买手机的移动公司。由于她忘了手机号码密码,只得用身份证去查,办了一个证明信式的单子。店主叫秀拿着这单子到后面公司去重办一个号码。她告诉秀,现在已下班,你下午再来吧。
秀懊悔自己办事总没头脑,只是由着性子。时间对她这么紧,明天却非得再来,为什么她做事往往要比别人用加倍的时间呢?真烦。
馓子称好了,一摸钱忘带了。她明明从柜子里的袋子里取出一张一百元的。丢了,不会的。难道丢家里了,她可明明带上它赶集的。要是丢了?秀内心发凉,这叫什么脑子?要是丢家里还好,门是上了锁的。
只好作罢,找江庆,正好学生刚吃过饭。到二楼教室一找,喊出江庆到楼梯上,刚开口问手机,想不到江庆爽快拿出手机,掩饰道:“手机肯定是弟弟放在我书包里,刚才上课响了,我吓得要命。”
“别瞎说,你拿就拿了,还赖着弟弟。干嘛那天问了还不承认?”
江庆回教室,秀下了几级台阶,又想起她生病的事,又返回再喊江庆出来,告诉她,如果生病了,就到学校医务室先看病拿药,她以后会给她付账。那看病的陈医生是舅奶那儿人,妈妈小学同学。
秀到了家西马路,迎面碰见小姑爷要走。老爹见秀推车,便道:“你车子让我送送小姑爷。”秀交了车。老奶在门口喊:“小姑爷硬要办贷款给我们,我们不要。”老爹也叫:“不办,不办。”
看到老爹对小姑夫妇的殷情劲,秀触景伤情。
去年夏天,公婆在东边小叔子堂屋吃晚饭,丈夫万从东边村主任家回来,喜滋滋地过去告示父亲,他为秀的弟弟办了五万块钱贷款。不料公公竟然当着秀说:“就没捞抓虱子头上挠挠。”这时,秀就在门口。她气急了:“你家就派没亲戚,一家子自己过。干嘛儿媳生孩子往姑娘家送。”婆婆厉声道:“放屁”丈夫万在屋里说:“下次不许说这话。”他是怕小叔子偷生孩子被人知道,还是秀的话重了?秀清楚,她活得很糟糕,公婆才如此蔑视她,可现在她转了一圈,只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到了家门口,秀才发现亲戚来多了,除了二姑、小姑、还有小姑儿媳、小孙女、小姑爷都来了,正出门要去东头老家。2姑见秀回来问:“江庆拿了手机没有?”秀道:“拿了”
老奶跟在亲戚后面抱着歉意说:“你3哥玩到天晌才回来,抡辈不玩到时候不回来,也没捞买菜碟。”
秀这才觉得老奶身体不好,来这么多亲戚,她应该去接待一下。便跟在亲戚后面大声解释:“我不到这时候,找不到江庆。”婆婆对秀说:“屋里有饭,你吃吧。”秀没有吱声回了屋,她没脸吃那饭。
过了很久,那些亲戚又从东头回来,在那边门口说话。
秀推门出去,见人群又多了四娘、大娘及大娘的儿媳庆华。小姑得意地抱着小孙女。秀瞧了瞧这小丫头,问:“尽吃奶吧?”
“尽吃奶。”小姑用手按按小孩子的衣领。
“还是吃奶的孩子长得好,又白又嫩。”秀由衷赞道,她两孩子一辈子没奶,吃牛奶花光了钱,孩子长得又憔悴秀从心底羡慕有奶的孩子。小姑笑逐颜开:“白啊?我看不白。”
“白、白”秀肯定地说。
站了一会,亲戚们嚷着要回去,大家簇拥着她们上西马路,秀也跟着。
大家站在马路上守车。小姑的儿媳青春、高大,上身穿黑色礼服,显得端庄、诱人。
秀问四娘:“钢爷一星期给多少钱?”
“五块、六块”四娘道,“你给多少?”
秀说不出口,只好掩饰道:“差不多。”秀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糊涂,后悔没有把她爸临走给江庆的一百元钱要下来,小孩哪能身上放那么多钱。乱花一气,不仅大人吃不消,也养成坏习气,甚至胡作非为。像偷手机,还有那2百块钱也必是她拿的。
一辆向北的面的车来了,问清可以上泗阳,亲戚几个就往里钻。老奶把头伸进车头里,一手拿着钱要付路费。小姑、2姑推来推去不让。
他们来看老奶,必是给了老奶东西,或许是钱。面的车向北飞奔,大娘不禁夸小姑儿媳,老奶也附和,原来她们是第一次见到。
到婆婆娘家走亲戚,秀没有这个福气。婆婆向来害怕她这个又老又病的儿媳妇到娘家见人。
秀只想早点完成这篇小说,每日专心搜肠刮肚,静写默写。原想写作是件舒服的事。其实,天寒时节,长久静坐黙写,愈觉寒气透骨,心里只愿能动一动方温暖舒适,然时间不等人。方悟世间万事,皆不能以静为福,应宜人为宗旨。
赶了很多天文章,秀有一日有事回了趟娘家,父亲还没有从南方回来,只老母一人独守空宅。
母亲告诉秀,自从秀父去了江南,她一人在家整理土豆沟,快整理好了,她想学骑电瓶车上街买土豆种。已经可以从家门口到西边二老奶家骑四个来回,忽然被摔下来扭伤了脚。二老奶叫她到南边大嫂家沟底,摘来竖荆树叶用热水泡脚,夜里又用热水捂。可叫脚依旧又肿又痛,紫血淤青,几乎动不得。二老奶出主意叫秀大姐来来服侍,她不让惊动任何人,心想自己弄饭自己吃该凑合得。没法提水,她就小半桶慢慢推着走,尽管脚脖又青又肿,心里清楚只是扭了筋又没动骨头,不会有大碍。也没吊水,也没吃药,苦熬着盼日子。经过这么多天终于可以活动了,只是没好清楚。要是找医生看,吃药,吊水,估计几百块钱都花了。
秀听说只悔没有早点来看母亲,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不知。秀对母亲说,医生说这伤筋动骨刚开始忌讳用热水捂,用冰棒冻才好。要捂热水得等72小时之后,否则会更严重,愈青愈肿得厉害。她家青海那次被粮食砸伤了,也是听她奶的话,一开始就用竖荆树叶,泡热水泡脚,结果伤脚更淤血青肿。他又好叫喊,整天喊叫得人头皮发麻。他爹一听就带去挂水,又买来成堆跌打损伤丸,只把胃子都吃得呕。也还是拖了几个月才好清楚。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急不得,只等时间到了才好,你怎么大年纪,学什么电瓶车,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上路谁都得远远让路,谁不怕碰了你晦气。
母亲追问秀上县找什么工作,秀难以启齿。
秀上二老奶家玩,二老奶说:“小秀,上天你们妈学电瓶车,把脚扭伤了。叫她打电话给你大姐,她也不让打。
碰上南边大嫂,大嫂也说:“上天小奶学车跌伤了脚,好多天真真不容易。”
骨肉相连,命运共济。秀一个月来只忙于自己的遭际,竟想不到老母亲会需要自己。
想起那次秀向丈夫炫耀小时候家族大人多的热闹场面,丈夫嘲笑她家荒凉,说她家那儿扔棍也刮不着人。心中不由一阵悲凉。
章庄,是秀的祖居繁衍之地,秀的祖父没有读过书,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勤谨聪慧,编筐织席,盖屋垒圈,四邻相请。土改时,儿子幼小,人口少,被划为富农。秀父是独子,自小就过着畏畏缩缩的日子,一辈子不思进取。及至到了秀唯一的弟弟,家乡已无营生和如意的婚配,便流落江南了。当表哥问他:“你在此安家,姑父母怎办?”收入微博的弟弟愁肠百结地:“自食其力吧。”去年夏天,弟弟回家探亲,与女儿共游门前的清池。秀说:“还是家乡好,你家苏州后面的臭水沟,垃圾杂物,臭毛坑一般。”弟弟感慨道:“家乡虽好,我已难得一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