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还想继续再问什么,却看到剑辉已经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想把他晃醒。可一低头却看见他眉头紧蹙,眼睛紧闭,浑身上下都透着疲惫不堪,这让她不由得很是心疼,不但不再想动他,还把自己身上穿的夹袄脱了下来给他轻轻地盖在身上。
芸娘坐回板凳上,看着坐在对面睡着的她这唯一的弟弟,心里突然有些发酸。
弟弟是个可怜的孩子,娘在他七岁时因为难产导致大出血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紧接着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妹妹因为黄疸引起的高烧不退也匆匆地离开她这还没有看过一眼的世界。
那时父亲还只是江北一个小县城的县令,俸禄极少,家里雇不起佣人,父亲白天在县衙处理完公务,晚上回到家后还要把家里堆积在一起的脏衣服拿到井边去洗。
芸娘那时候已经十四岁,她想替父亲分担这些家务,可父亲却坚决不允许她到井边去,他说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和那些乡野村妇们在一起,听她们讲那些污言秽语。他说他宁肯自己苦一些,累一些,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变得庸俗不堪,成为一个只知道淘米做饭洗洗涮涮的人。
可是芸娘看她父亲这样累,心里很难受,但她没有办法,她不想违拗父亲的意思。
后来,她跟当时还只有七岁的弟弟商量,由弟弟提水到家里,她在家里洗衣服做饭。
弟弟的年龄小,又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粗活,他刚开始做时,芸娘很不放心。每次弟弟去提水,她都从虚掩的房门里朝外看,每次看她都是又心疼又有点想笑。
弟弟提着一个比他身子小不了多少的大桶向井边走去时,他雄赳赳、气昂昂样子就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可一到了井边,看着那幽深的井口,他立马就变怂了,不敢把桶扔到井里去,这时候他就会腆着脸央求在井边洗涮的那些大哥大嫂们帮着他把水给提上来,然后再两手用劲,小脸憋得通红,提着大桶一点点地朝家里挪。
这时候芸娘的心里就会酸酸的,在他快要到家时,芸娘就会赶紧把门打开,迎上去,要把水桶接过来,可每次弟弟都不松手,非得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自己提着进去。
一晃就这样过了春和夏,熬过了树叶枯黄,渐次飘落的秋天,然后是飘着雪花的冬天随着寒风也悄然而至了。
天一冷,在井边洗涮的人就渐渐少了,芸娘怕弟弟在结了冰的地面上滑倒,也不愿意再让他去井边提水,况且也没有人能再帮他把水提上来了。
可剑辉眼见着缸里的水在一点点减少,他又不想让父亲在累了一天之后还要再到井边去提水,他就趁着姐姐在屋里习字的时候悄悄提着桶走了出去。
天冷,路面上已经结了层冰,尤其是水井附近被来来往往提水的人踩踏的更加得溜滑,剑辉走在上面即使小心翼翼还是有几次差点摔倒了。
井边没有一个人,剑辉等了一小会,仍旧没有人来,他只好自己壮了胆子把水桶扔进幽深的、冒着水气的井里。桶扔到了井里后,剑辉先是听到水桶碰到井壁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咕咚咕咚的声音,剑辉的心里一阵高兴,他知道桶里面已经有水了,他赶紧学着大人的模样晃了晃手里的绳子,然后把桶使劲地往井口拉。
水桶加上水的重量,剑辉根本就提不动,他把身子朝井里面探了探,他想着这样也许能使上点劲,可是井边的地太滑了,他身子一探,脚底一滑,就一头栽进了井里面。
也许是剑辉命好,也许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在剑辉掉到井里的那个瞬间,破衣烂衫的芊成正巧左手拿着棍子,右手拿着破碗从水井的东南方向走过来,井边没遮没挡的,让他正好看到剑辉掉到了井里面。
他赶紧扔了碗和棍子,飞快地跑到了井边,他趴在井口朝井里喊:“你等着,我马上想法救你。”
可井边什么都没有,他拿什么去救?他着急地四下张望,看到井边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正虚掩着一扇房门,他就赶紧跑过去,一边推着门,一边朝里面喊:“请问,有人吗?”他进到院子里,也不管什么礼貌了,开始四下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救人的工具。还好,西屋的窗户下正好有一捆绳子。他拿了绳子,又喊了几声,屋里的芸娘才听见,赶紧走了出来,看是一个陌生的男孩。
“你找谁?有事吗?”芸娘看他手里拿了她们家的绳子心里有些不高兴,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芊成看芸娘看他手里的绳子,急忙解释道:“这位大姐,我想借你家绳子用用,有一个人掉到井里了。”
芸娘这一听,心里猛地一慌,不会是剑辉吧?
她也不问芊成了,拔腿就朝井边跑,芊成看了也赶紧在后面跟上。
井边什么都没有,芸娘心里更忐忑了,她趴在井口朝井底下看,井里面黑里咕咚的,她什么也看不到。
“剑辉,剑辉,是你吗?”她着急的喊。
“姐,”虽然只是这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可芸娘能听出是剑辉的声音,她脑子一嗡,抬起腿就要朝井里下。
芊成正好到了跟前,一把拉住了她,“你要干什么?”
“我要救我弟弟。”芸娘的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就先下来了。
“你这样下去,别说救他了,你自己也得跟着掉下去。来,你帮我拉着绳,我一点点下到井里去。”
芸娘这才看到芊成已经把绳子的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系在了附近的一棵树上。
“我现在要慢慢地下去,你在上面拽着绳,我让你拉时,你就使劲地朝上拽。”芸娘听了芊成的吩咐,忙不迭地点点头。
芊成脚蹬着井壁一点点地朝下溜,芸娘在上面紧紧的拉着绳子。
芊成到了井水部分,一憋气,把身子沉到了井水里,他一只手拽着绳子,一只手在井水里仔细地摸,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小孩的身体。他把小孩一把抱在怀里,脚蹬着井壁身子朝上窜了窜,露出头后,他开始朝井口喊:“拉,使劲拉。”
芸娘听见芊成的喊声,赶紧把手中的绳子朝上拉,但芊成加剑辉两个人,她根本就拉不动。拉不动,她也不敢松手,她跪在地上,使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把绳子使劲朝上拽,可还是拉不动。
她的心里有些绝望了,眼泪又开始大滴的滚落下来。
而井下的芊成这会也已感觉到这个女孩拉不动他们两个人,他只好一只手紧紧抱着剑辉的身子,一只手紧紧地拽着绳子,脚一点点地蹬着井壁使劲朝上爬。
终于,他抱着剑辉爬到了井口,芸娘见他上来了,赶紧把剑辉接过来放到地上,再赶紧把芊成给拉上来。
芊成上来后,把地上的剑辉一把抱起来,一边跑一边对芸娘喊:“快去烧热水。”他把剑辉抱到芸娘家后才想起他不知道该朝哪个屋进,芸娘在他身后见了,指了指左边的屋子:“放那边屋。”芊成抱着剑辉进了屋,把他身上的湿衣服全部脱掉扔到了地上后,才把他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给他盖好。所有的弄完了他才累的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芸娘这时已在灶间点燃灶火,正烧着锅里的水。她心里不放心,不知那男孩能不能弄好剑辉,她又跑屋里去看,当她看到那个男孩把剑辉弄得妥妥贴贴的,她这才放下心。可他一低头看那男孩,浑身湿漉漉的正坐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时,她才感到羞愧,人家帮了这么大忙,自己倒忘了给人家拿身干净的衣服。
她赶紧跑到了父亲的房间,拿了父亲的衣服又跑过来,递给芊成,“你赶紧换上吧,别冻着了,热水马上就烧好了。”说完,她又跑了出去。
芊成拿着衣服,心里有些犹豫,自己一个要饭花子,身上脏兮兮的,穿人家的衣服有些不太好吧?可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他也真的是太冷了。“唉,不管了,先换了再说吧”。
换好衣服,他也去了灶间,“这位大姐,我先走了,这衣服等过两天我洗好之后再给你送回来。”说完,他打开门开始朝外走。
芸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腾地站了起来,出门拦住他,“你这是上哪去?你救了我弟弟,我还没有给你道谢,你这就要走,让要是让我爹知道他一定会骂我不懂事的。你现在哪里也不能去,等我烧好热水,你到屋里先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和我弟弟熬点姜茶你喝了发发汗,不然,你们俩都会受寒的。”
芊成本来还想再推辞,可看到芸娘脸上已经有些不悦,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感激的对芸娘点点头。芸娘这才满意的笑了,开始把烧好的热水往木盆里舀。
芊成端了木盆又进了刚才的房间,他关上门,把床上的剑辉先抱下来放到热水里洗了洗,然后给他擦干身子又把他塞回被窝。把剑辉弄好,他才脱了衣服踏进盆里洗澡,他洗的很认真,他想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污垢都洗净,他想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要再做一个乞丐了。
芊成在屋里洗澡的时候,芸娘的父亲也从县衙回来了,芸娘小声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父亲听。父亲听了,心里不免有些后怕,对救了剑辉的芊成自然也是感激不尽。
这爷俩正在灶间说话,芊成洗好澡出来了,芸娘给他俩作了介绍,芸娘的父亲对芊成又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这倒把芊成弄得很不好意思。
他挠挠头皮,“我是碰巧遇到了,你们可不要再这样感谢了,我也要感谢你们,没有嫌弃我是个乞丐,给我拿衣服穿,还让我洗热水澡。”
芸娘的父亲听芊成说自己是乞丐,他有些不相信,因为他的言谈举止并不像乞丐。他问芊成:“你家住哪里?为何会沦为乞丐?“
“唉,“芊成叹了口气,“我家原本家境也很富庶,或许是树大招风,我家被山上的土匪盯上了,他们三天两头的来我家勒索钱财,开始我爹抱着破财消灾的想法尽量地满足他们。可他们却愈发欲壑难填,胃口变得越来越大,我爹实在没有了办法,才把这事报告给了官府。可爹万万没有想到,官府还没有上山去剿匪,土匪就先来了我们家,一把火烧了我们家的粮仓,继而又烧毁了我们家的田宅。”说到这,芊成沉默了,芸娘忍不住催问他后来呢?他才眼里含着泪接着说:“我爹对自己曾经纵容土匪,又羞又愧,趁我们不注意,自己跑进了火海里,等我们发现时,他已经被大火烧死了。
失去了家园,我和母亲只好寄住在村里的破庙里。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再加上这一连串的打击,她就一下子病倒了,我没有钱给母亲看病,便去央求父亲曾经的好友帮忙,可他们看到我去了,每个人都把大门紧紧的关上。等我空着手一无所有的赶回破庙时,我才知道在我出门的时候,母亲已经咬舌自尽了。我知道她不想成为我的负担。“
芊成说完低着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朝下落,芸娘的父亲听完芊成的话,心里不禁有些感慨:“这孩子历经了这么多的磨难,却没有失去纯良的本性,依旧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陌生的人,这样的孩子我又怎能推据门外呢?”
“孩子,你愿意留下来帮帮我吗?”
“帮你?”芊成有些奇怪。
“是的,帮我。你也看出来了,剑辉小,芸娘是个女孩子,我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可我公务繁忙,无法照顾家里。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照顾一下他们。”
芊成心里明白他其实是想照顾自己,他心里一阵感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给芸娘的父亲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娘,娘,你在哪?你把我带走吧。娘,孩儿好想你啊!”芸娘正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突然听到床上的那个小男孩连声地在喊娘,她赶紧走过去,抱起小男孩,“孩子,不哭,娘在这里。”
赵寒衣眼睛并没有睁开,只把手伸了出去,他好想再摸摸他的娘,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忘记了娘的样子,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三岁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