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Swissotel,顶层RAFFLES舞厅。RAFFLES是新加坡最大的舞厅,设备一流,可容纳三千多人。今天,舞厅被李思汗包了下来,并布置成橘色和紫色主色调,椅子套是橘色织锦的,桌布是紫色暗蟠龙纹的,椅子背上拴着的珠光氦气球也是这两种令人无语的颜色,招摇地悬浮在半空。舞台上,幕布是一方硕大的橘色紫色渐变的加厚双宫丝,上面用橘黄色的郁金香组成几个大字:RITA HAPPY BIRTHDAY,周围是一圈紫色勿忘我之类的紫色小花不厌其烦地点缀着。
宾客个个光鲜照人,衣香鬓影,每人身上都能看到醒目的橘色或者紫色的饰品。李思汗穿了一身深紫色的丝麻西服,神采奕奕,颧骨已泛出点点人油,正举着香槟搂着梁缘,跟一位内地二线**明星聊天,一个是中文夹杂着生硬的新加坡英语,一个是中文夹杂着小学二年级水平的英文,仿佛两种口味但都不正宗的肉夹馍。李思汗说了句“今年夏天还好啦,不算很热”,明星便乐不可支,把自己脑袋当铃铛,来回转着,还故意弯腰捂着肚子哎呦哎呦,留给李思汗和梁缘一对呼之欲出的大白馒头,李思汉见怪不怪,梁缘只一味替她担心,生怕衣服绷不住,馒头整个掉出来,但转念一想,谁知道她是不是盼着这个时刻呢!只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无异于自杀。
一位头大身短的西装男士奉上一份红包,梁缘谢着接了过来放进手包里,她已学会心安理得接受这样施予。大头转而向李思汉说起生意的事,梁缘愈发无聊,从李思汗臂弯里抽出胳膊,在窗边里找了个把幸免于难的正常颜色椅子坐了下来,看着窗外、脚下、夜幕中的新加坡市。
今天是梁缘27岁生日,一个超豪华、超体面、超出风头的生日。她记忆中最开心的生日是3岁生日那年,和爸爸一起去游乐场,想吃什么吃什么,还买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毛绒熊,之后的,只是妈妈和继父例行公事,甚至生日蛋糕都变成了六块三角型蛋糕拼凑代替,妈妈说,这样能吃到更多口味……刚来新加坡的时候,路过Swissotel,只知道这是间豪华酒店,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大客户,凭着对钱的敏锐,她估算了一下今日的花销,那是大多数女人一辈子所有的生日趴也赶不上的一个数字。但是她忍不住游离,忍不住质疑:自己努力了将近20年,难道这就算是收获吗?每个人都是为了祝她生日快乐而来,但是又有几个人真心祝她生日快乐?李思汗?他分明是借着她的生日在联络自己的关系同时刺激他妈妈。梁缘叹了一口不属于28岁的无奈之气,看着玻璃倒影中的自己:一丝不乱的短发,别着一枚小巧的皇冠,钻石的呦,可不是一般新娘子带的那种廉价的号称水钻的皇冠,脖子上是李思汗上次送的四叶草钻石项链,身上是粉紫色抹胸曳地晚礼,最薄最轻的那种纱,七八层,脚下是一双裸色网面Christian Louboutin红底高跟鞋,贝嫂有一双一模一样的。这么斜斜地坐着,一脸淡漠幽怨,十足的完美名媛范儿!然而,美则美矣,哪里是自己,跟小女孩手里的四肢僵硬的芭比娃娃没什么区别。梁缘晃着手里的高脚杯,喝了一口酒,看着杯沿上自己留下的唇印,很像姥姥发髻上那种具有梳子和发簪双功能的黑色半月形牛角梳。姥姥一直住在舅舅家,她是世界上唯一给过她宠爱的人,自小,姥姥就告诉她,女孩子一定要学会提要求!她试了,没成功,妈妈为了她要一双耐克运动鞋打过她一个耳光,从此,她立志一切都要靠自己!
女孩大多从小就做梦穿成公主的样子,在这种高尚的派对上舞技高超,艳压群芳,无辜地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陪衬,梁缘这种梦做得很简笔画,因为离她太远。后来参加过几次,学校里的还好,陪李思汉的几次都不自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在这种场合谈论CPI、PPI和GNP?那就等于明着骂人!可她永远都不会像那个二流小明星一样:找个体面的男人,说不咸不淡的话,扮夸张的表情,将眼神不安分地四处飞,再不时提一下不堪重负的领口——虽然这些才对路。梁缘冷笑,她打心眼里看不起有姿色无自重的女人,她们永远都不懂,只有一个人能永远与你在一起,那就是你自己。可是,公平想,自己跟她们有区别吗?她和她们的人生目标一样,都是为了改变命运,只不过她一开始是想通过读书,现在则是通过嫁人——在她内心,一直希望李思汉不把她当一种权衡,而是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依靠他却不依附他的完整女人。但是现在看来,那是个笑话,要嫁给他,就不要奢望自己还能完整。去年回北京找同学玩,她发现同学的办公室里,除了电脑显示屏换成了液晶,别无变化,同学刚刚怀孕,挺着大肚子悠闲的喝茶吃零食逛微博聊QQ,如果当年她留下,她的人生还能怎样?所以,她宁可牺牲,反正人生永远不会圆满。
梁缘捏起桌上花瓶里的妖艳的蓝紫色的花,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江海感兴趣的那种花吗,正好一位服务生托着托盘过来,便询问起来。
“小姐你好,这是兰花,新加坡人叫它称‘卓锦·万代兰’,是一位侨居新加坡的西班牙女人,名叫爱尼丝·卓锦,1890年在花园里培植成的。1893年新加坡植物园为了纪念她,把这种花命名为Vandal Miss Joaguim,就是卓锦女士之兰花的意思!”
越听越不对头,梁缘皱着眉头抬起头,果然——就算穿着黑裤子黑马甲白衬衣彬彬有礼,就算扎着红领结喷着发胶梳着小分头一副地地道道WAITER样,她也不能否认——江海!
“你怎么在这里!”梁缘压低声音十分光火,哪里都有他,简直是阴魂不散!
不待江海回答,忽然舞厅的灯灭了,宾客一阵惊呼,两秒钟后,舞台上亮起一盏追光灯,李思汗悍然其中,举着话筒:“喂喂,我的RITA BABY,WHERE ARE YOU?”江海故意做出惊喜的样子看着梁缘,梁缘被烫了一下似的,蹦起来,追光灯像监狱的探照灯一样,一下子罩住似乎企图越狱的梁缘,几百人目光齐刷刷射来,她瞬间有种死无葬身之地的恐慌。
“COME TO ME,BABY!”李思汗做态做上瘾了,平时他是众人之前牵手都不肯的,眼下却一副款款贱情郎样。是哪个脑子进水的说的:男人发嗲能呼唤起女人的母爱!不过没工夫琢磨了,就当是体验多彩人生吧!梁缘扛着臊红的脸站起来,拎起长裙,高跟鞋像踩在地震的地上似的晃了几晃,多亏江海及时绅士地伸出手臂供她找到那该死的鞋的着力点。江海小声嘟囔着:“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请在我面前现出你的原形——封印解除!”
梁缘咬牙切齿地瞪了江海一眼,反而来了精神,可有事做了——江海你不是刺激我吗,我们看谁受刺激更大!梁缘换了副一惊一乍故作娇媚的表情,像走红毯似的,敛腹挺胸,故意把领口往下拽拽,一步三摇,每一步都要让人看出来她有料,一只手在胸口不停地作态地轻拍,另一只戴着钻戒的手大大方方搭在江海小臂上。江海扯着嘴角淡淡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待走到舞台前,把梁缘亲手交给李思汗的手中时,手忍不住轻轻抽搐。江海微笑躬身退到阴影中,舔舐自己裂口的心,好在,不会有注意他,李思汉虽然见过一面,但他肯定不记得他。
“宝贝,我有一份神秘的礼物,想不想看!”李思汉硬邦邦毫无起伏的华语。此时听来更像台词。
“当然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梁缘捏着腔调,双手交织在一起互相捏着扭了两扭,这就叫“扭捏”——你看到了吧,江海!
“想知道?想知道要表示一下!”李思汉右脸凑了过去,眼睛却向台下观众们挤了挤。台下的人在吹口哨、起哄。李思汗搂着梁缘腰的右手轻轻施了点力气,梁缘豁出去了,对准那张脸,跟吸果冻似的,来了个高分贝的吻。民不要脸,奈何以不要脸惧之?梁缘脸上保持着很搭这种场合的笑容,笑其实很简单,露出八颗牙就叫真诚!
李思汉对梁缘的表现很满意,左手一扬,舞台旁边,一块大银幕从天而降,投影机亮了起来,配合着愉快的音乐,梁缘出现在大屏幕上:她走进研究生院,她和同学们说笑,她在乔治王子公园树荫下读书,她在自习室打盹,她在银行工作,她在晨练,在逛街,甚至连她和江海在一起吃饭的画面都有……梁缘的笑容再难以保持,脸色红红白白来回转换。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是偷拍,但所有人都认为,梁缘感动万分,只有江海,他做了个不忍卒睹的崩溃表情,被梁缘用余光看个真切!
片子终于、终于、终于播完了,二十二年教育所学,没有一个词能形容此时的感受,她只得低下头,咬着嘴唇。掌声就这样四起。
李思汉很得意,他搂了搂梁缘,对她,更是对台下观众道:“我呢,平时总是很忙,很多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能陪你,其实我心里十分惭愧的。今天这组片子,是我找人偷拍的,花了很多时间呦!一来证明我多么在意你,二来也正证明你没有去找别的男生,和朋友聚会吃个饭不算啦!”
众人笑。江海同情地看着梁缘。
“开玩笑的,我只是想告诉你,RITA,我虽然不能时刻在你身边,但是我保证,我会让你过上每个女孩子都羡慕的生活,我会让新加坡变成你的家!RITA,I LOVE YOU!”
灯光大亮,场内一片死静,那些人在等待被偷拍者泣不成声的感动。只有江海在默默替梁缘念着:“封印解除,封印解除!”
“我会哭的,我当然会哭的,就算为了该死的江海我也会哭!我会哭的,我当然会哭的,因为我有礼貌!”梁缘努力地让鼻子发酸,她一个劲调动打哈欠系统,通过憋哈欠把眼睛打湿,一个、两个、三个、终于潮了一点了,她抽了抽脸上的肌肉,那面瘫似的表情又让观众得意了——“哗”,不知是哪个好事者,领头鼓掌,接下来,按理说,该她扑到李思汉怀里哭花了眼睛,但是她做不到,只好双手捂着脸点了点头。
李思汉看了一眼众人,似乎是在求一个哄,果然就有人起起哄来,还变成了齐刷刷的口号:“KISS!KISS!KISS!”
江海紧紧咬着嘴唇,他已不能保证托盘上酒杯的安全,酒杯门发出互相撞击的清脆声,仿佛也跟着在起哄,江海低下头转身要走,然而离去的瞬间,他却分明看到梁缘投来一束求救的目光,像一只关在笼子里可怜的小狗,期待被新主人救赎。人们依然在起哄,李思汉人来疯似的做着将亲不亲的样儿,惹得观众一阵阵尖叫,梁缘完全失去思维,难看地笑着,被动地接受着调侃和戏弄,眼里塞满了只有江海能看到的难堪和尴尬。终于,李思汉耍够了,他双手下压让大家镇静,然后转身一手抱住梁缘,一手托起她的下颌,梁缘抬起头,却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垂着目光歪着头凑了上来——忽的,全场再次灯熄,人们发出一阵惊叹,但这回没有等来任何惊喜,显然是真正的意外,现场一阵小规模骚乱。三分钟以后光明恢复,台上大变活人似的被爵士乐队占领并开始表演,李思汉在台下正摇头晃脑跟他的朋友抱怨着什么,该应酬的应酬,该卖笑的卖笑,一切如常,唯梁缘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