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一年,喻意几乎每个周二下午都往喻言所在的三中跑。喻意所在的师大附小每周二下午全校大扫除,下午只上一节课,三点就放学。而三中每天下午五点放学。喻意开始是在校门口等喻言,后来直接跑到教学楼下等。
而喻意每次过来都有自己的理由。
“喻言,下周把我捏的小人儿拿来呗,学校有手工课比赛,我不想捏,把二年级捏的拿来抵好了。”
“喻言,下周把爸爸之前给我从外地买的手工刀拿来,我新的手工刀不好使。”
“喻言,下周把我那本一千零一夜拿来,我要看,不想再花钱买啦!”
“喻言,下周你把我手工箱里那卷儿天青色的线拿来,这个颜色好难找哦。”
……
而每周都有那么一天,喻言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个贼一样的潜进自家阁楼,悄悄把喻意说的那样东西走私出来。有一次,喻言从阁楼拿了东西,正要下来,却见妈妈从卧室走出来,在客厅坐了下来。
喻言在阁楼出口处等着,好半天,妈妈却静静地在客厅坐着喝茶,没有要回去的迹象。喻言只好在喻意的榻榻米上坐下等。
第二天,喻言被鸟叫声吵醒,阳光如水银般泻进阁楼,喻意房间里的一切暖洋洋地在阳光下安静地出着神。喻言才发觉自己竟在阁楼上睡了一夜。还好客厅里静悄悄地,妈妈还没醒。喻言抄起地上喻意一年级自己缝的布娃娃飞快地下了阁楼。
“喻言,下周把我们之前出去玩的时候买的小葫芦给我拿来……”
“喻意,你能不能一次拿完!”被迫在阁楼上藏了一夜的喻言终于忍不了了。
“不行的,喻言,我要是把我的东西一股脑拿回家去的话,我妈妈会发现的。她如果知道我跟这边还有来往,会发疯的!所以,我只能慢慢儿拿,再者,我也不知道哪天哪个东西就有用了呀。”喻意好像早料到有一天喻言会质问她,早早备好了答案。
喻言无语。他明明知道喻意就是换着法儿找借口来看他,但她给出的理由理直气壮合情合理,让你无法戳穿她。
“喻言,下周把我一、二、三年级全部的课本都拿来吧”喻言中考前一周,喻意又来了,这次要的东西是大批量的。
“这是怎么了?”喻言奇怪,之前一件件运的都是小玩意儿。
“我要把小学的课程全部复习一遍。”
“为什么突然要发奋图强了,上周的时候还新学会一个词,醉生梦死……”虽然喻意语出惊人,但喻言并不信她。
“我再过一年就要升初中了呀!”
“不是一年,是两年。再说了,你成绩虽然一般,但升初中是没问题的。你这是怎么了?”
“喻言,你中考报的师大附高对不对,如果我能早一年升初中,我们就能在一个校园里念书啦,我现在每周从附小跑来,腿都要断啦!”喻意抱怨着。
喻意所在的师大附小,直升师大附中,与附高是在同一个校园。但正常是要读完六年小学才能读升初中的。
“你不可能跳级的。”喻言直指问题的关键。
“那你怎么跳级了!我可听妈妈说过,你读完二年级直接就跳到了四年级,读完五年级又直接跳到了初一,你能跳为什么我不能跳。”喻意掰着手指头算着。
“我能跳不代表你能跳。”喻言轻描淡写地打击她。
“我知道你是因为成绩好,爸爸又在教育局有关系。我现在是不能,但我这个暑假好好补习,五年级用功读一年,成绩就很好了,到时候你再跟爸爸说一下,我不就可以跳级了。”喻意觉得这事儿就像她捏个小人儿一样简单。
“五年级参加小升初的考试是很难的,你原就荒废了这么久,哪儿那么简单就赶上来,还得超过别人。”
“我不是有天才哥哥在么。”喻意眨巴眨巴眼睛。
“不是说过不准叫那两个字。”喻言警告她。
“好好,我不叫。喻言,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你错了,我不会。”喻言想起小时候被妈妈逼着给喻意补习的情形就头疼。一个对学习丝毫不感兴趣的孩子,干嘛要跟学业较真儿。他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你要是不教我,我就到家里去找妈妈。”
身后传来的这一句颇具威胁。喻意原就不理解喻言为什么不准她去见妈妈,她不理解。喻意对她不理解的事情阳奉阴违做得多了。喻言相信若不是因为自己卡着她,她一早就溜去找妈妈了。
这句威胁让喻言中考结束后,漫长的高中来临前最后一个本该舒心的暑假泡了汤。
喻言发现自己一即将读高一的人在看着小学生的语文题目头疼。
“喻言,风号浪吼,为什么‘号’是二声不是四声?问号,对号,错号,都是四声啊。”
“做动词用的时候读二声。”
“什么是动词?”
“词语,有动词,名词,形容词。名词用来指代事物,动词用来表示动作,形容词用来形容事物。比如,‘你坐在椅子上’,坐,就是动词。”
“可我没动啊。”
喻言发觉与小学生讨论语文题目很容易被降维打击,但他决定不坐以待毙,而是迎头直上。
“动词的意思,并不是你在动,而是指你在做某件事情。比如,你吃饭,写字,走路,刷牙,坐着,躺着,睡着了,都是在做一件事情。这里,吃、写、走、坐、躺、睡就都是动词,明白了么?”
“明白了。风号浪吼,就是风在号,动词,读二声。”
“嗯。”
“那小狗在号叫,人们在呼号,也都是二声喽。”
“对。”
喻言发现喻意很能举一反三。
“照样子组词语,若隐若现——”
“忽冷忽热!”
“千奇百怪——”
“万紫千红!”
“山崩地裂——”
“天长地久!”
“不好。”
“你说一个。”
“海枯石烂。”
“咦?”
“因为山、地是名词,崩、裂是动词,所以天长地久不好,因为长和久都是形容词而非动词。”
“那海枯石烂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海水枯竭,石头腐烂。”
“可是海水会枯竭么,石头怎么会腐烂呢?”
“8千米高的喜马拉雅山上发现了鱼儿化石,说明那个地方曾经是海洋。所以海曾经枯竭过。而石头经过漫长的风吹日晒,会风化成沙,也就是腐烂。”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见过呢。”
“你没有见过,不代表没有,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无法衡量自然界的事情。”
喻意像是被这个太大的命题震住了,很久没吱声。然后喃喃地问。
“那人为什么要造出这样一个词呢?”
“人们造出这样一个词,是在表达一种不可能的事情。”
“哦……我明白了,所以电视里他们用这个词来发誓。”
“是。”喻言发觉一不小心,又给喻意带远了。
喻意对数学的悟性就比语文好多了。喻言给她通了重点跟难点后,喻意四年级课本上的习题基本就都做对了。喻言把三年级的数学题拿出来,一通百通,三年级的难题,对喻意来说也简单多了。
喻意开心地小辫子翘起来,放言道,“喻言,你直接教我五年级的,五年级学会了,可能四年级的就如复平地了呢!”
“如履平地。”
“如履平地,三声?”
“嗯。饭要一口一口吃,先把四年级全部吃透,再开始五年级的。”
“好吧……”喻意不甘心地放下五年级课本。
喻言怀疑她上课时有没有好好听讲过,讲过一遍,喻意基本都能做对,怎么平时成绩就那么差。
“不是啊喻言,我有听讲哦。但是老师讲得好无聊,你讲的就有意思多啦。”
“小学生的课业这么简单,我还能讲出花来?以你这头脑,用得着这么费尽补习么。喻意你是不是成心找事。”喻言想着自己被无辜荒废的盛夏光年,他原可以在棋院里安静地下棋,或者去师大的绿荫场上踢球,口气就变得很重。
“不是啊,真的,我有好好听,只是老师讲得我不太听得进去,而且我原也不知道学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有你学习好就行了呀。”
“别扯歪理了。我们速战速决,今天把上册补完,明天开始补下册。”
“不行啊,明天是返校日,我要上学。”
喻言这才想起,暑假的返校日。在两个月的暑假中,会指定一天让同学们返回学校,聊聊暑期见闻和感想,没有课业,纯粹聚会闲扯,还挺开心的。
“喻言啊,你初中毕业了,没有返校日,明天能不能来我们学校?”
“去你们学校做什么?”
“是楠楠啊,就是运动会上你见过的那个,她拜托我喊你来玩。”
“下一页。”
“喻言,你去不去呀?”
“不去。”
“来吧……”
“别得寸进尺。”
“哦。下一尺……”
喻言皱眉,喻意忙翻开书。
“下一页,下一页……”
终于,在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喻言带喻意补习完了五年级的课业。
“我太厉害了!”喻意合上书本伸着懒腰由衷地赞叹自己,“喻言,明天把你六年级的课本拿来,又有新书喽!”
“你呀,这学习的热情挡都挡不住。”喻言这是实话,他生平从未见过喻意有过如此高涨的学习热情。“这个暑假的补习课程结束了。”
“啊,还有六年级的呢!小升初啊!”喻意看收拾书本准备回家的喻言慌了神。
“五年级的课程我带你通了一遍。但是开学以后,你还要跟着老师好好再捋一遍。你啊,学得快忘得也快,贪多嚼不烂。”
“那你开学就读高一啦,谁教我六年级的?”
“自己学。”
“自己学?”
“我已经把学习方法教给你了。以后,没有老师,你也可以自己学了。”
“啊,这跟我想得不一样!”喻意愤愤不平。
“这个世界当然跟你想得不一样,告诉你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喻言看喻意一脸挫败的样子心中大爽,拎起书包向教室门口走去。
“喻言,你明天能不能带我去爬孤山。我同学说孤山现在可好玩了。山上还有摩天轮呢!”喻意小跑着跟了上来。
“不去。”
“我很想去玩啊。可我还不满12岁,他们不卖给我票!”
“那是你的事。”喻言一脚跨出了校门,向家的方向走去,摆脱了喻意,他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好好回去看球了。
“我明天上午10点会在孤山脚下等你来给我买票!”喻意大喊一声。
喻言背对着她摆摆手。
爸妈出去旅游还没回来,喻言一个人在家看足球至深夜。第二天客厅十点的钟声响起,他才迷糊中醒来。肚子咕噜叫起,喻言走出卧室向厨房走去。
煮了碗挂面吃完从厨房出来,喻言走向沙发,把书从书包里拿出来。不经意间,一样薄薄的东西从一本书里飘了出来。
那是一个针线缝制的小人。棕色的皮肤,圆圆的黑色小眼睛,稍有些呲出的白色门牙,尖尖的耳朵,红蓝搭配的巴萨球衣,身体微微向□□,左手向前,右手向后,双手张开,一头绑起的小辫子飞起,整个人呈初跃起姿势,两脚间还夹着一黑白色足球。
那是他最爱的足球明星,小罗。
配色逼真,轮廓舒展,正要飞翔的足球精灵神形毕至。除了喻意再无别人花功夫绣这个。
喻言盯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和繁复的颜色搭配,心里一阵绞着疼。
“这祸害真不嫌麻烦。”
喻言抄起外套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