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米做梦也没有想到,因为一顿晚饭,俞家的反应尽然会如此强烈。这天晚上,她被赶出门后就再没能回来。她还清楚的记得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修炼出狰狞的光芒。记忆里那双温暖的大手,毫不费力得便扯起她的衣领。门开了又关,光线由明亮到昏暗,她从屋里到屋外。
天下着雨,她忘记要把伞,也忘记和女儿道个别。只记得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唤她的时候,男人愤怒的咆哮声将“妈妈”两字碾碎。“你给我滚出去”这是丈夫最后的声音。走进雨幕,她问自己:艾小米,你要去哪里?她想起父亲堆满杂物的小房子,想起自己在那里长大,母亲在那里病逝,想起出嫁时的风光和此刻的落魄。她抬起头,泪流满面。
把她赶走的人叫俞少卿。他们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艾小米已经不记得,当初吸引她的是什么?是成熟男人独特的魅力?是他热情洋溢的性格?亦或是他销售主管的职位?还是他相对殷实的家境?对于大多数适婚年龄的女性来说,拥有一段美满的婚姻是心中的向往。那时,这个人高马大,长相周正的俞少卿是个不错的人选。他为人处事的风度,他对女朋友的照顾妥帖,都是为捕获芳心而具备的。他会计划约会的节目,他侃侃而谈身边的奇闻异事。艾小米称他很有才华,表姐却说:“大你这么多,这十年的饭是白吃的?”然后她会斜一眼身边的丈夫,故意补上一句:“找个和你同年的有什么好,哪里懂疼人”。艾小米就会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酸味。
寂寞是女人选择放弃单身的一个因素。窘迫的生活又可以把寂寞放大。狭小的出租屋,冰冷的被窝,还有生病时空空的水杯,都能成为自恋自哀的原因。每当这个时候,她蜷缩在被子里的身体被黑暗吞噬的同时,灵魂也被孤独淹没。她开始希望能遇到一个人,白天看着她醒来,晚上为她留一盏灯。她幻想过为他生儿育女,与他携手白头。“家”的念头在遇到俞少卿后慢慢萌芽。“你们谈得怎么样了?何时见家长啊?”表姐会关切的问她。艾小米总会说“还早呢,不急”。女性的矜持让她等着男人开口。他们恋爱半年后,俞少卿对她说“我想带你见见我妈。”
没想到的是,丑媳妇见公婆后,小情侣闹分手了。
“你和俞少卿怎么了?”桌子对面的蒋丽瞪大好奇的眼睛。“你们不是都要谈婚论嫁了?怎么就闹翻呢?”
“你到是说个话呀?”女孩追问
蒋丽是艾小米的闺蜜,见朋友只是盯着杯子里的咖啡泡沫出神。性格率真的她忍不住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是啊,艾小米也不明白,原本自己憧憬的美好生活,就是因为一次午餐,全部改变了。她默默的抬起头,看向玻璃窗外。外面的街道上,有情侣在拥抱,男人低语着什么,女孩便笑开了花。艾小米一阵酸楚,往事翻涌而上。那天,她第一次见到俞少卿的母亲。这个不苟言笑的妇人,在艾小米心中留下严肃和强势的印象。她热情的打招呼,她却冷谈的回应,她客气让座问茶,她却自顾自的看单点菜。一本菜单从头至尾,俞少卿的妈妈没有问过艾小米一句话。他们一家人商量的菜品,讨论着价格。艾小米如同置身事外。等到他们选定后,俞少卿才注意到边上还坐着女朋友。忙问她要吃什么。尴尬中的艾小米被解救出来,男朋友的话,却让她不置可否。
菜很快就上来了,一桌子的川菜让这个不吃辣的上海姑娘不知所措。而她的未来婆婆此时方才想起吃这顿饭的意义,她夹起一筷口水鸡放在艾小米的碗里。
“随便吃,不要客气。”俞少卿的妈妈说。
“妈,小米不吃辣的。”俞少卿看女朋友一脸难色,为她解释。
“吃一点没有关系的。”
“那你就吃点,一点没事的”。
“谢谢,阿姨”。
“来,这个也好吃”老太太又夹起一筷毛血旺,放在艾小米碗里。
“谢谢,阿姨”。
“少卿啊,你觉得这家店的菜怎么样?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吃的,还这么贵”。俞少卿的妈妈说。
“就是的,妈,你不喜欢这里,下次我们就换一家,你不是喜欢辛香汇吗?下次我们还是去哪里怎么样?”儿子的附和让母亲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艾小米沉默不语,她一边听着俞家母子的谈话,一边把碗里的菜放在清水里过滤。和她同样沉默的是坐在对面俞少卿的父亲。他很少插进妻子和儿子的话题,或是他根本插不进去。每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俞家妈妈便会瞥过一眼,儿子见状后,便会立刻加上一句“吃菜吃菜”。家庭地位的高低由此显而易见。等他们吃饱喝足后,俞少卿摸着肚子靠在椅背上问道:“你们还要点什么吗?”
“都这么多菜了,还点什么?浪费。”俞妈妈的声音响起又落下。俞少卿起身前去买单。
艾小米看着俞少卿的身影穿过玻璃门,他的身型和此刻星巴克玻璃窗外的那个男人很像。艾小米看得出神,蒋丽在她手上轻轻的拍了一下,才回过头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就算是你觉得那次的饭吃得不开心,俞少卿的妈妈看来不好相处,也不至于你们就要分手啊?”蒋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继续说:“他们家不是有两套房子吗?你们将来结婚分开住不就行了?”
“问题就出在房子上。”艾小米皱起的眉头拧成了一条锁链。
“什么意思?”
艾小米叹了口气,忧郁的说道:“少卿说,让我考虑一下将来住的问题。他家有两套房,大的一百多平,两室两厅。小的五十平,一室一厅。但都是他父母的。他妈妈的意思是。”艾小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把他家的两室两厅的大房子改建成两个一室一厅住一起。”
蒋丽这回彻底呆住。待她回过神来又问道:“那俞少卿怎么说?”
“他说来和我商量呀。而且他还说。”艾小米心事重重的说:“他没有多少钱装修房子,问我是不是可以一起承担”。
“他的意思是要你出钱改建房子。”蒋丽做出结论后又问道:“但你哪里有钱?”谈到钱的话题,艾小米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地生疼。她没有做出回答,朋友却已经心领神会:“你不会是告诉了俞少卿,你妈妈留给你的那笔钱吧?”。艾小米躲开桌子对面的目光,她无言以对。
“你傻不傻啊,小米。”蒋丽看着她无奈的摇头。相比艾小米的软弱和天真,蒋丽是个雷厉风行,爱憎分明的女孩。她俩是大学里的室友,又是现在的闺中密友。大学时代,艾小米被隔壁的女生欺服,都是蒋丽拉着她去出头。在工作上她们也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蒋丽为事业打拼,从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升到现在的业务主管。艾小米仍是公司的小财务,拿一份温饱的收入,一心指望嫁个好男人。在事业上她们一个充满抱负,一个只求安稳。但在感情上,艾小米男朋友换了又换,蒋丽却至今单身。她们唯一相似的地方是艾小米早年丧母,蒋丽父母离异。她们一个跟着父亲生活,一个随着母亲长大。相似的命运让两个女孩情投意合。过圣诞节的时候蒋丽会来艾小米小小的出租屋,她们一起过平安夜。还有艾小米的表姐袁姗姗,三个小妮子一起折腾到深更半夜。后来表姐嫁人生子,来的少了。三个人难得聚在一起的时候,袁姗姗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俩个可要擦亮了眼亮找婆家,不然以后有得苦头吃。”
袁姗姗的话,对未婚的女孩来说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对已婚的女性来说,是多少的心酸泪凝结成的警世言。艾小米还没有此番体会。但想到表姐的话,也算一种警告。她告诉自己,每个人都应该有做人的底线,而艾小米的底线就是她母亲留下的那笔二十万的遗产。那是妈妈病重时放弃治疗为她留下的唯一东西。被俞少卿知道也是机缘巧合。那天,是他俩约会的日子,也是这笔钱银行存款到期的日子。银行发来了自动转存的短信时,正好被身高一米八二的俞少卿瞥到。世上的事情真是玄妙,越是想隐藏,越会被暴露。越是求安稳,越会惹事非。
艾小米和俞少卿因房子的事情最终分手收场。她不愿意和婆婆以这种方式同住一个屋檐下,更不愿意用自己的钱,改建俞少卿家的房子。男朋友几番耐心的劝解无用,他们终于爆发激烈的争吵,最后分道扬镳,不欢而散。事情过去一个月后,当艾小米觉得和俞少卿缘分已尽,慢慢淡忘这个男人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艾小米坐在饭店的桌子边,对面坐着俞少卿的妈妈。这次相见,俞妈妈显得很客气,她招呼着艾小米落坐,问她喜欢吃什么。艾小米有点局促。寒暄过后,俞妈妈点菜,这回没有一个是辣的。等菜上桌的间隙,艾小米问道:“阿姨,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你叫艾小米是吧?那我就叫你小米了,上次见面,是少卿说你们恋爱半年了,我们应该见见,你们不是感情蛮好?为什么现在你要和他分手呢?”
“阿姨,不是我要和他分手,他说您想把您家的房子改建,但我不希望婚后和父母同住,我想我们独立生活。”艾小米回答
俞妈妈仿佛恍然大悟,她又问:“那你现在有新男朋友了?”
艾小米摇头。这时菜上来了,俞妈妈一面给她夹菜一面说:“来来来,趁热吃菜,我们边吃边聊。”她端起茶杯呡了一口继续说:“我和少卿的爸爸也是工薪家庭,我们买房子也不容易。所以我觉得改建两个一室一厅,就是为了不影响以后我们各自的生活。要是你觉得不方便,那我和少卿爸爸也可以去住小房子,之后还要为你们办婚礼,大房子我们也就不装修了,这样你可以接受吧?”
艾小米哑然。
“你今年二十六了吧?也不小了,少卿其实很喜欢你的,既然房子的问题解决了,你们就好好在一起吧。”
当今人类的社交场,吃饭不再是仅仅为了温饱裹腹,他已经上升到艺术的层面。许多商人在饭桌上推杯换盏之间,合同签署,生意谈成。有时候一席饭局,足够化解一场风波。艾小米和俞少卿的关系因为一顿饭分开又因为一顿饭复合。虽然蒋丽和袁珊珊都劝她冷静想想。但面对俞少卿之后的热情轰炸,和俞妈妈的频繁邀请,艾小米陷入了忙碌之中。她成了俞家的常客。俞妈妈同情她早年丧母,让她多来家里吃饭。俞少卿则等在她公司楼下,接她下班。俞家爸爸,做她喜欢吃的饭菜,一起坐在客厅里高高兴兴的吃晚饭。俞家姆妈提议她退了租的房子,早点搬过来,俞少卿可以多照顾她。艾小米很感动,妈妈去世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了家的感觉。很快双方家长正式见面,谈婚论嫁。
艾小米的爸爸有个时髦的名字,艾伦。但他的为人却和名字截然相反。在女儿的眼里这个父亲既懒惰又吝啬。她曾经在蒋丽面前形容自己的父亲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小时候,母亲辛劳的操持家务,父亲则安逸的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二零零六年,当上海实行房屋贷款政策后,她身边同学的父母分分买房。十年过去了,当年住房条件不如她的同学,住上了一百多平的大房子。艾小米一家还挤在不到四十平的小屋子里。她知道家里并非没钱置房,妈妈治病也并非没有存款,是父亲不愿意。现在,艾小米要结婚了,她并不指望父亲会为她置办嫁妆。她从妈妈偷偷留给她的存款里取出三万块。以父亲的名义和俞少卿高高兴兴的去购买了电视机,电冰箱和空调。新房虽然没有装修,艾小米依然感到温馨。她有了丈夫,有了家。俞家姆妈没有食言,他们老两口搬去隔壁区的一室一厅。虽然表姐还是以自己的切身经历提醒她:袁珊珊结婚的时候没房子。婆婆为了儿子能结成婚,让出了唯一的房子,出去租房。但婚后他们夫妻为此事争吵不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沉浸在做新娘喜悦之中的艾小米根本体会不到。她披上婚纱憧憬着未来美好生活,她在亲戚朋友的祝福声中走向俞少卿。她躺在丈夫的手臂里享受男人的温存,她娇喘着透过宽阔的肩膀看向新房的顶灯。她全身心的淹没在此刻的幸福之中。却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