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何许人也?且从他日后组织门客编撰《吕览》一事,便可看出他的见识和豪情。
先前,吕不韦欢一时歌载舞、扮相洒脱豪放,是以一种“兄贵男”的形象在客店里待客。生理年纪不过十三岁的赵信瞅着吕不韦发笑,笑着笑着,眼神却即刻变得凝重起来。
赵信心绪逐渐沉静,目光却不自觉地透出一种欣赏的神色。他直视着吕不韦的形象,吕不韦也以同样的神态与之对视,你看我,我看你,好似彼此都在心间莫名燃烧一股基情。
“见过吕先生。”赵信率先开口道。
“哦。这位公子可是?”吕不韦吐了吐舌头,不端任何架子,表情居然有些腼腆。
“在下马服君之后,赵府赵信。慕名而来,想要与先生认识。不妨,喝一杯好酒,寻一处幽静之地……”赵信依着自己从书上看来的对话,照本宣科摇头晃脑地客套着。
吕不韦觉着他这般率性的态度十分可爱。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拱手相称,言辞跳脱而不失大器,果真非凡。
于是乎,这位吕老板爽快一笑,拍拍手,嘱咐了一下客店的小仆,便拱手同赵信说了个“请”字。
安柔公主依在赵信身旁,察言观色。吕不韦的形象,怕是让她受惊了。
可她也只能是不明就里地跟着率性可爱的夫君一齐同吕不韦进到客店的深院,在一处桃花盛开的木亭子里端庄地坐了下来。
吕不韦自然也注意点到了赵信身旁这位衣裙典雅、发饰金煌的妙龄少女。依其身上所佩戴的钗饰图腾,吕不韦便料定这位小美女有着赵国公室的血统。
吕不韦心里也开始泛起了嘀咕。怎么忽而会有赵国公室子弟登门拜访?
周游列国多年,吕不韦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投资对象。这一事实,赵信是非常的了解。能够助吕不韦富倾天下的绩优股,必须得有大国公室血统。然而战国鼎立之格局已成衰势,所谓大国,当今天下也就西方一个秦国可以自居。所以,吕不韦鬼使神差地攀上了秦国太子安国君庶出且质于死敌赵国的秦公子异人。
在赵国,吕不韦的所有事业都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他所服务的确切对象,唯秦公子异人这一家三口罢了。
当赵信不明缘由的找上门来,吕不韦的第一反应,便是在担心异人这家伙最近有没有惹啥麻烦事。
历来,列国公子质于敌国,时常会发生冲突口角,两国交战时,不少性情刚烈的人质杀个敌国草民泄愤是很普遍的现象。
吕不韦最担心的一件事,莫过于自己的宝贝合伙人在自己不知明的情况下惹上官司。
要知道,秦昭襄王这老不死的还没死,安国君身体虚弱却也还没到断气的时候,先前去咸阳也尚未搞定华阳夫人,异人这小伙子的皇储身份可还未确立。
历来邻国太子人质期间犯法是可以通过外交活动保释的。异人则不过是安国君家的庶出公子,被赵国人搞掉了,昭襄王或者安国君就连半滴眼泪都不会流。
异人啊异人,你可千万别整幺蛾子哦!吕不韦莫名在心里嘀咕着。只怪,赵信的神态过于平淡,就好像有大事相告一般,情绪冷静地有些古怪,他的言辞也很是唐突。
一阵微风吹过,客店的伙计把酒菜都已呈上,不曾想赵信居然径直走到吕不韦身前,极不礼貌地耳语道:“吕先生近来可是在咸阳游走?”
这一句话可不一般,吕不韦懵逼了。反应回来,还未开口,霎时就对赵信起了杀心。
这是对一个搞政治活动的人来说,极为恐怖的一件事。自己的行迹被人摸清,稍有含糊,就会功败垂成。
可他毕竟没有权力在赵国瞎几把搞事,对方的身份据说是马服君的后人,以情报所示,马服君就那么两个儿子,一个早夭,另一个则大名在外。眼前这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大名鼎鼎的赵括的嫡子。
赵括?那傻逼玩意?吕不韦想到这一点,心弦稍微放松,嘴角上扬,不自觉地因为对赵括所抱有的轻视,而放缓了对赵信的忌惮。
于是,吕不韦故作镇定道:“哪有啊,咸阳门禁,买卖不好做啊。”
这话,倒也是事实。赵信却是脑补了一番:呵呵。咸阳买卖不好做?怕是在华阳夫人那碰了灰?
赵信继而接话道:“天下就没有做不成的买卖。以利驱之,晓以大利,或共于情怀。就不知道吕先生您是像做何等买卖了。”
“买卖?”吕不韦一惊,目光完全落在赵信这张年幼乖嫩的脸上,看着不对劲,那双眼睛简直有毒。
赵信从容道:“奇货可居之。”
“公……公子从何处得知此话。”吕不韦恍惚道。
“我应当是先生当世第一知己。莫看我年少,可心中所明之天下格局,唯与先生能够共飨。”
赵信说得有些得意忘形,反倒是让吕不韦把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从这小子的口气和谈吐来看,不像是找茬,反倒和自己说服异人的套路相近,就像是在谈一笔买卖之前先要攀一番交情似的。
“还请公子明示。咱好互为知己。”吕不韦微微一笑,笑容有些令安柔公主觉得讨厌。
不曾想,赵信也同一般的笑容,狼狈为奸似地,笑得莫名其妙。
很快,吕不韦就和赵信对席在了桃树下。
安柔自觉地躺在了赵信怀中,吕不韦居然看得很是欣慰。
“不知公子身旁这位是否就是安柔公主?”吕不韦转动思绪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关赵括一家的情报,这情报很是准确。
“那是自然。我从来都是去哪都带着公主,她是我此生之依靠。”
赵信大言不惭说起了情话。安柔公主羞然把头埋在他的腿上。
吕不韦这时便捧起一壶酒,恭维起来:“公子信可谓是性情中人。吕某不才,有失远迎。自罚一杯。”
“呀!吕先生客套了,也见外了。我来拜访您,不过是想谈谈天下之格局。再着探讨一下,秦国这位天下霸主未来的走势。实则与私交无关。”
“天下!善哉!好一个天下。想不到公子信,竟有如此胸襟和见识。”
吕不韦依旧在说待客辞令,赵信舔了舔酒樽,却是直接问了一句:“异人若能当上储君,先生下一步是何打算?”
“异人?储君?”
吕不韦装着糊涂,眼珠子悄悄打着转,想当然是在给自己打开脑洞进行推理。
赵信干脆把话挑明:“天下迟早为秦国一统。换任何人坐上那王位,都是一个结果。秦国举国之力发起长平之战,可见其野心。即是如此,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换我也会对这笔买卖动心。扶植一位储君不算什么。可扶植的对象,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这买卖就赚大发了。想您那先祖姜子牙随武王造反,功成之后,便开起齐国数百年香火,使后代世袭为一方诸侯。原本呢,他只不过是糟老头子。”
“有意思。公子信此言不虚。哈哈哈!来干一杯。”
“且慢,在下只想告知先生一事。不知先生愿不愿意,在下当不当讲?”
赵信故弄玄虚,抬头凝视着天空,摆出极高的逼格,等着吕不韦回话。
吕不韦快人快语道:“公子信不必拘谨。”
“我说,秦国终将一统。但国君之位存在变数。扶植明主,不如扶植弱主。公子异人便是后者。可弱主未必只能仰仗于一人,您的分量不能体现在功劳上。今日扶他上位,他反倒忌惮您的手段。您事情办得多了,反而埋下隐患。”
赵信说一句话抿一口酒,哪里有一丝拘谨,简直是在给学生上课一般,大言不惭,却又言之有理。
吕不韦一时点了点头,默不作声,陷入了一小会的沉默。
赵信也不再多说,各自都在打着算盘,猜测心事。
安柔公主看在眼里,对于这番对话,竟感到了一丝惶恐。自己的愤青宝宝夫君,居然声称秦国是天下霸主。这话让寻常赵国百姓听了,岂不寒心?
不曾想,吕不韦忽而起身,屈恭于赵信面前,说了句:“还请公子教我。”
“不着急。不着急。吕先生可得和王子异人把握好关系。多谈心,多提示。可凡事当由他来做主。且莫擅作主张。我先回了。”
赵信甩一甩衣袖,完全是一番天降神人的姿态,拉着娇妻,头也不回的潇洒闪人。
吕不韦抬头眺望着那逐渐朦胧的背影,不禁呢喃道:“他?真是赵括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