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前世对于感情的经历,极为有限。
碍于后世现代社会中的人存在着太多浮欲和私心。
爱情,无关于名利和欲望,其本质,应是从心而从善。
可人是社会的产物,人的存在先于其本质。
当人性为社会所裹挟、扭曲之时,存乎于人性之中的纯粹与善良,也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赵信从人文历史中所理解到的爱情观念,在两千多年之后的现代社会,是无从验证的。
怎么说呢,就是他渴望去认真经营一段感情,结果,往往会被女方以“现实”为由,不得善终。
这些都是题外话。
当前,人已身在战国,人情世故无不讲从古理、古法和古风。
赵信,他该以怎么的心态和眼界来看待自己的妻子安柔公主呢?
安柔公主,相貌不俗,多看几眼,只觉如沐春风般的惬意。从形象到气质,柔儿都非后世流俗之女无与比拟的。
她很好,相处虽不久,时常也会有些小性子,但始终都不曾背离夫君和夫家人的立场。
生于王室,父王却一旨将她下嫁给一个六岁的孩童,往后七年光阴,衣食住行都在马服君府。这里,这样一座门庭冷落的豪宅,却已是她余生唯一依托的家。
马服君一家子人,在赵国历经了长平战败、邯郸困战之后,已然成了赵人心头的一团阴影。拜赵括所赐,年迈力衰再难张弓舞剑的马服君赵奢老爷子含恨而逝。赵信年未及八岁,就得背负父辈们的荣辱,担起一家人的希望。
且问,一个不开窍的八岁孩童,如何担得起?
这沉重的担子,到头来实际是落在了十一岁的安柔公主的肩上。贵为公主,贵在何处,便是那一股与生俱来的豪情与毅念。
事因两世记忆并未融和,赵信并不清楚自家府上过去有发生过哪些磨难。只是时常能够从祖母和妻子安柔公主的话语中隐约体会到一份悲凉。
人性之悲凉,形于枷锁,捆在一个妙龄少女的肩上,赵信看她的眼神,自是心疼不已。
清晨将至,拂晓之光从暗云中划破。
微风拂过,凉意袭上心头,赵信微微呼喊一声“柔儿”。
安柔公主面无表情、含泪相凝,始终依在门前,黯然销魂。
赵信见她衣衫单薄、未穿鞋袜,踩在初春潮寒的石砖上,一时心急,赶忙上前将她抱起。
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看上去身材过于匀称而如女子一般清秀的公子信,居然用一双小手拖住了柔儿公主发育渐渐成熟的娇躯。
他匆忙将柔儿安放在玉床。
不经意地一瞥,仿佛一颗热气蓬勃的峦心微微地颤动着。
“柔儿……别生我气。我说的都是自己的见解,大势所趋之。我……”
赵信无法逃避柔儿的朦胧忧伤着的眼神,一贯口若悬河、无厘头哄人的他,一时显得极为嘴笨。
安柔公主双眸蓄满泪滴,表情却很惨白。赵信的态度让她多少感到欣慰,便也只是缓缓叹息着说:
“若赵国终将沦于秦人之手,妾身只愿随夫君共死。夫君大可不必顾忌妇人之感受。”
如此,赵信悲乎一笑,情不自禁地捂住了柔儿的双脚,轻声讨好道:
“傻丫头。我长大了,换我来照顾你。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整个赵国的。”
“保护我~~~~呜呜~~~~”
柔儿抬头认真凝视着从赵信嘴角、酒窝和眼眸中流淌着的温柔,瞬时就搂在赵信怀中呜呜啜泣着。惨白的表情逐渐转为了笑容。
想必,任何时代的女人在不曾遇到自私卑劣的渣男之前,大多都是经不住这种情话的。
安柔公主僵持已久的冷漠,悄然融化。
意识到矜持已不再,她索性抹着泪眼,呜呜地傻气的抱怨起来。
“信儿才傻呢~~~你才多大呀!傻夫君,臭夫君,最讨人厌烦的信儿。”
见柔儿开始向自己撒起了娇,赵信也总算松了一口气,说话也不再结巴。
可他,依旧渴望着让柔儿完全接受自己立场。
“嘿嘿。我是很讨厌啊,可我不傻。我想得多,也自有周全之打算。别怪我说的那些话过于丧气,好不好?即使六国为秦所伐,我亦能保你赵室的安危。秦人可施秦律于赵,但赵国百姓尤存。人,无论是服于秦律还是赵律,都只是一个人。人,活着,就好。”
“要是秦国人不把赵人当人呢?他们打仗的时候,以斩首记功,毫无慈闵。哪天邯郸城都被攻破了,我们,活不了的!”
“柔儿对秦国有所偏见,其实不用怕。秦人以法治国。从不滥杀无辜。打仗是一回事,治国是另一档子事。”
赵信轻轻拨开安柔公主的小手,坐上床来,将她横抱在膝上,左手不时撩动着她披散着的长发,语气格外温柔。
安柔深感一份暖意升上心头,屋外已是一片晴空。
或许是赵信成熟、体贴的言行触动到了安柔的少女情怀,一贯以冷静内敛示人的安柔公主,敞露出了傻呆呆的笑容。
只是她毕竟过早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卑寒,很难做到像一个寻常妇孺那般的天真。
笑容是真的很陶醉,可心上的疑惑,也总是说不完也叹息不尽的。
“我……们赵国当真保不住吗?可我父王从来都不服秦王。私底下都是秦君秦贼的喊着。父王要死拼,夫君就得死战呀!”
“我不战,你父王会杀我?”
“他杀过好多人。就连我舅公一家都……都死在了他的旨令下。”
安柔将小时候所观察到的有关父王神情和语态都毫不犹豫地告诉了赵信。
赵信这便知道,史书上那位被冠以明君、仁君之称的赵孝成王,原来也只是个为了一己执念便可残断亲族的无情帝王。
为君王者,不可存乎人心。君王者,非人也,乃御国之器。但凡人情世故有损于国之基业,便当断则断,毫不犹豫。
如若不是老祖母和病榻上的爷爷赵奢逼求孝成王在赵括出征前立誓,马服君这一脉,断不可能保留。
而与那赵括同窗学艺,一齐率部开赴长平的上卿大夫赵何全家,后来就被孝成王开刀问罪了。
赵何,历史不曾有过任何记载。从安柔公主口中说来,原是赵烈侯一脉,孝成王同族之远亲,也是孝成王妃的胞兄。
拿赵何一家出气,不只是因为赵何曾随平原君赵胜一齐举荐了赵括。且因,是在长平兵败传来之际,赵何在赵括鬼使神差的掩护下,逃出了长平修罗场。
赵何不逃,他一家老小是否会有此血灾,还很难说。
那时候,九岁的安柔公主只记得母妃因此而病逝。
既然提到了这件陈年旧事,安柔就不得不提醒自己的宝贝夫君:“先前与那吕氏商贩说的话,断不可与任何人复述。”
柔儿的语气很淡。或许,她已经忘了当年母亲去世后,自己曾是怎样一种惊恐而焦虑的感受。
她只是记得母妃一族无辜受罪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记得,也就一辈子都忘不了。
柔儿躺在赵信怀中,一时沉默。
赵信或许能够从那双无力抗拒着悲伤的眼眸中,看清自己的心意。
或许是急于验证自己的判断,忘乎所以,又或者是刻意寻求一个结果,沉默半晌,赵信竟是残忍问道:
“若有朝一日,你父王要将我车裂。而我唯有斩其首级才能活命。你手里有刀,你将交由谁之手?”
这句话。哎!直男癌晚期……
可赵信却觉得,自己必须及时摸清楚柔儿的态度和心思。
他知道,往后余生,自己会忍不住地把心交托给眼前这位漠然悲情的少女。
如若柔儿在国与家的选择上,秉承一种殉道理念,那么,赵信绝不能勉强她紧随自己的脚步,去冒险。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或许是害怕,自己会在往后的不经意间再度让柔儿伤心。
柔儿听到他这样的问句,心头一摁,却是不假思索地说了五个字,斩钉截铁:
“同君共生死!”